膝下总蹉跎
膝下总蹉跎
我小时候过于孤僻没有几个朋友,文学和写作成了我唯二的爱好…你很惊讶?我的孤僻源于我与生俱来的高傲,不屑于结党营私,按照物质守恒定律前世我做公主,今生落草为寇是应该的。然而彼时的我只知道自己生来摆脱不了贫穷,它就像病魔紧紧缠绕在我的生命中…要填平精神的贫瘠最具有性价比的办法就是把孩子扔进书堆里。命运对我最大的恩泽是让我再次得到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可它在未来很多时候都提醒我千百年后的文明程度是如今不能比拟的。在我回到这儿不久,大明宫就不再是洒满糖霜的糕点,变幻纷呈为一张贪婪的血盆大口。 熏风殿里张灯结彩,自从弘哥哥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其乐融融的家宴了。太平看向坐在父亲身侧疲倦的贤,她的二哥还是被母亲推上了太子位,她又看向坐在主位的母亲,这个美丽的中年妇人,父皇的皇后,太子的母后,二圣临朝已推行数年,她愈发不用掩藏自己的野心——太平不清楚前朝的局势,而后宫的蔷薇已盖过牡丹了。她的父亲还在默许妻子的权力扩张,太平心中五味杂陈,在她的认知里,母亲是在流放太子贤后才真正决定做女皇的,她没有理由阻止母亲的雄心壮志,她只想保住她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 “太平!”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太平听声音怪耳熟的,瞩目的鹅蛋脸,梳着长安当下最流行的双环望仙髻,高高的,她正好有一个笔挺的天鹅颈,倒是符合她高门贵女的身份。 太平认出来了,是她儿时的玩伴,她最好的朋友韦氏,前世的恩怨纠葛仿佛一场梦,太平已经不是那个和仇人见面会龇牙咧嘴的孩子了。她何必去为难一个根本还没有变成韦后的韦jiejie。何况她曾也暗暗钦佩韦后的勇气,能走上一条天底下只有一个女人走过的路,可她的勇气和坚韧用错了时间和地点,在花团锦簇、风雨飘摇的大明宫彻底沦为权力的奴隶之一。 “韦jiejie,多日不见你又美了不少,我看得都有点痴了。”太平笑盈盈的,韦氏瞅了眼跟在太平身后的王伏胜,似乎有些发怵。太平晓得在大明宫里除了皇亲国戚,谁见了王公公都要礼让三分,她挥了挥手,“好啦王公公,你去找母后复命吧。” 两个小姑娘站在熏风殿门口叙旧也不合适,她们走到熏风殿后的假山里,韦氏才没被礼数拘着,她抱住太平道:“你担心死我了!听说你不明不白就昏倒了,宫里封锁消息不让外面知道,我都没法来看你…”她脸上的焦急不似作假,女人的直觉是那么敏锐,何况是朝夕相处过的玩伴,即使太平还一句话没说呢,韦氏就抽抽噎噎道:“太平,你瘦了好多。还有点儿不一样了。” “韦jiejie,我这不是吉人自有天相,佛祖没把我收走嘛。”女孩儿们又悄悄说了点近况,等韦氏的心情平复了,她们手牵着手一块回到熏风殿,一只红斑花鸽就突然飞到太平面前,拦住公主的脚步。 宫里又有谁会养鸽子呢?还堂而皇之把鸽子带上熏风殿。太平默默抬眼看向来抱鸽子的小郎君,相王李旦。 自从凤阳阁不欢而散后她们就没有再碰面过,大明宫有时候很大,大到她的母亲和她能半个月不碰面,大明宫有时候很小,小到旦和显从前隔三差五就来看她。不愧是兄妹,在面对不知内情的韦氏前还是不约而同装起样子。太平抢先一步把鸽子揽到怀中,“四哥。”她笑容嫣嫣,全然忘记了那日的不愉快,仿佛他们之间的龃龉是旦稀里糊涂做的噩梦:“你真是个痴人!居然敢把飞禽带上熏风殿来。” 四哥,少男咀嚼这个称谓,他脸上不显,背手道:“太平,韦meimei。”他看向太平怀里的鸽子,鸟儿通了灵性,认得这个经常来喂它们的女孩,可鸟儿也没那么聪明,不知道主人们也会吵架。“把月牙还我吧。” 太平吃吃笑了,声音脆生生的,“哥哥,你越是爱鸽子了。连名字都取好,将来怎么肯放手呢?”语毕,还是把怀里的鸟儿还给了旦。她在上辈子见过这只特别的鸽子,这个花色,是旦哥哥最喜欢的。 “太平,我给每只鸽子起名字,是把它们视作我的家人,它们比最好的朋友还要知心,我想一个没有包袱的皇子也只能寻一门心思来消遣了吧。”旦的神色不似玩笑,太平的心也沉了下去,她知道旦是认真的。 她又回到了平日里若有所思的状态,直到落座上菜都是神游在外,若非韦氏坐在她身边用手肘挤兑了下她,她还没有发现自己被母亲点了名儿。 “太平啊,你不满意今晚的菜式吗?都是你爱吃的呢,怎么都没看你动筷子,是胃口不好吗?”上座的武后笑呵呵的,她今天心情不错,不仅是看见女儿出落地愈发亭亭玉立,还有王伏胜跟她说的——公主自从大病初愈就没有再闹出什么大篓子来了,当妈的当然欣喜于女儿变乖,可太乖又让她这么了解女儿的妈暗暗不妙,这小家伙心事重重的,在酝酿什么计划呢。 太平瞧了瞧自己的碗里不知何时堆满了rou菜,她羞赧地起身行礼:“母亲,女儿想到这样其乐融融的家宴已许久没有办过了,大明宫的夜里也很久没有那么喜庆,一时触景生情了。”她本是想蒙混过去,却没想到自己先给自己说得眼眶湿润了。我们可怜的王公公给自己捏了把汗,他明明记得这次席上全是公主爱吃的菜,这位小祖宗却是一筷不动。若非公主自己阐明缘由,天后就要把他剁成rou臊了。 武后的眼神柔软下来,她最见不得女儿落泪,而比她更见不得女儿落泪的是她的丈夫,李治同样受用太平的回答,呼唤她的名字,把她叫到跟前,王公公到底是识时务,给公主放了个小凳能坐在天子身边,又命人悄无声息搬来了桌几,一盘盘珍馐又放到她面前。 熏风殿里歌舞待旦,李治在女儿醒后就见过她一面,很快就去歇息了。他本就在病中,深居简出,难得见一面,刚刚还在打盹呢,这会女儿坐到他跟前,李治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太平的面容。父女俩就这么交头接耳说起悄悄话:“太平呀,你又变漂亮啦。爸爸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武后听见了,却没有说话,留给父女俩说话的空间。她是一个优秀的女主人,去款待宾客了。 太平眼含热泪,依偎在李治怀里,她的小凳矮一截,正好能把头放在李治的腿上,佯装不满嘟囔:“真是的,我长得那么像mama,你会认不出来我吗?何况爸爸你玉树临风,mama她国色天香,我肯定取长补短,比你俩都要漂亮。” 李治听了呵呵笑起来,毫不吝啬附和:“是啊是啊,是爸爸糊涂了。但是你越来越不像你mama了,你的眼睛有很多委屈,还有说不完的忧愁,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mama又说你不够端庄?希望是爸爸看错了。爸爸觉得你年纪还小,多活动活动筋骨利于长个,你mama年轻的时候也生龙活虎的,像个男人一样精力旺盛,…爸爸喜欢你闹得宫里鸡飞狗跳的样子,也有活人气。” 他摸了摸太平刚养了点rou的小脸蛋,湿润了手后又不笑了,怜惜道:“我的小公主,你怎么又哭啦?爸爸也要跟着伤心咯。” 太平早已泪流满面。她的泪水濡湿了皇上的龙袍,嗅到父亲身上熟悉的香味,她知道不该在大庭广众下如此失态,却还是不禁抽泣道:“爸爸,我听话多了,也爱看书了!…您不要担心我,我会变成淑女的,我想您好好的,我一直在想您。” “太平,你果然不一样了。你mama前阵儿说你像变了个人似的,你长大了,会体恤我了。”李治用手绢给女儿拭去眼泪,他也高兴,眼眶红了,“我高兴你能说这些,但是我的女儿啊,你不用那么着急长大,爸爸还想让你多陪陪我几年呢。” 就在我和你爷爷即将抱头痛哭的时候你奶奶来救场了,她是个会让自己体面也会让别人体面的女主人,让心腹王伏胜把你爷爷送回寝宫,他也的确累了,一个人在一夜间有一次大悲大喜就足够;而你奶奶呢,端过来一盘金铃炙,这是一道用奶酪裹着蛋黄,装进金铃状的模子里炙烤而成的甜点,酥香金黄,类似于后世的蛋挞,也是皇子公主们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 “太平,今天你食欲不振是mama没有见到,这场家宴还是爸爸mama给你的惊喜呢。这金铃炙是你平日最爱吃的,mama先前因为怕你蛀牙忌你的口,好孩子,今天多吃些。”武后把女儿抱在怀中,像小时候抱襁褓里的她那样,即便公主已经十岁,在宫里也算待字闺中,可武后的举动又有谁敢置喙呢。太平咬了一口刚出炉的酪棒,前世的记忆又莫名浮现在她脑海,真奇怪,这几日回到宫里,上辈子的记忆却在逐渐淡忘,就连对水的恐惧也在缓慢稀薄,她记得自己是家里的长女,安定虽是胞妹,却还是她更受宠些。她的娇蛮和霸道,又或许是长女的缘故,父母祖辈都对她宠爱有加,meimei是那么沉默恬静,不争不抢…她快忘记家人的面庞,却还是在武后的怀抱里记起上辈子的母亲也是这么抱着她的,即便当时她十岁了。 我不知道那天的宴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初来乍到的那段时日,我的灵魂和三辈子的记忆在我的躯壳里打架rou薄骨并,它们打得昏天黑地,我的脑袋是遭了殃,经常时不时走神就算了,偶尔一不留神宕机陷进回忆里,就跟怔住了似的。混乱的身份认同让我的幻想和现实没有清晰的界限,我跟你讲过吧,在我还是泰萍的时候,以我俩的深仇宿怨写下的书能堆满整个凌烟阁…更多的时候我会尽量避免自己去想更让我愁肠百结的哲学问题,倘若我真的是故事里的角色,我真希望这本书的结局是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