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下水晶帘
却下水晶帘
我父亲生命真正意义上的衰竭始自那年在魏国夫人寝宫的台阶上黯淡地摔倒。在以后的漫长时日里,母亲则像一位精干的主妇,在朝堂和后宫释放着她永不衰竭的饱满热情。她的蔷薇盛开在后宫的各个角落,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愈发有盖过牡丹的架势。父亲对政事的漠不关心在弘走后愈演愈烈,他如今的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和贺兰jiejie沉浸在声色犬马中,我的康复是大明宫里近年来唯一一件让男主人、女主人一同庆祝的喜事了。 法门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留给史官自己编纂,这事牵扯鬼神蹊跷得很,即便高位者都在庆幸公主苏醒,却不好大张旗鼓庆贺。一场顺理成章的宴席就在双方的一致默许中无声推进,太平再次能活蹦乱跳在大明宫里奔跑时逐渐了解自己当下的情况…她如今十岁了,弘哥哥去世没多久,贤哥哥被推上了太子位。母亲正在筹办庆功大典。和第一世一样的宫中形势,太平在兴味索然中胡思乱想,她早就过了拥抱权力的年纪,她一想到安定…太平只能宽慰自己,这里还有她的家人们,至少都还不算晚。这一次,她要想办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保全他们李唐皇室不再凋零。 这日正午,太平正在自己的后院里和年龄相仿的丫鬟玩蹴鞠,春mama站在树荫下默默看着。妇人的眉目间充满温情,却又有一簇不明不白的不安,太平醒来后还是如往常那样上房揭瓦,在大明宫里横行霸道,可她毕竟是公主的乳母,朝夕相处间还是能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太平心事重重,她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常常在独处时唉声叹气,没收起的愁容偶尔被春尽收眼底,有什么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变化。 穿胡服的太平这边正玩得起劲呢,她在小学田径队里是踢足球的好手,就听见门口传来了耳熟的女声,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太平,是你叫我来的吗?” 花香拂面,太平抬起靴子按住正要踢出去的蹴球,她毫无淑女风范用袖口一抹额头的汗粒,循声望去,一位真正的美丽的淑女站在拱门边,也是这座大明宫的男主人最宠爱的情人。大明宫的女主人曾说过她的美丽是我们全家的敌人,太平却始终无法真正仇恨这个表姐。难怪自己会想不起来,她们之间隔了两辈子,再曼妙的身姿、美丽的面庞、婉转的歌声都会湮灭在记忆长河中。太平露出由衷的笑容:“贺兰jiejie。” 这是我再次见到魏国夫人,她曾是大明宫里最美丽的少女,在凌烟阁读书时对你的大伯父情有独钟。我想她曾是想做太子妃的,但她娇艳的盛开没能引来弘哥哥的青睐,就转向投入我们父亲的怀抱…我的姨母希望她离开大明宫,这个地方会把美丽且脑袋空空的孤女吃得骨头都不剩,何况和你的奶奶作对没有任何好下场。魏国夫人的眼睛被荣华富贵和仇恨蒙蔽,她憎恨这座大明宫的女主人让她和她的母亲都只能做一个提心吊胆、偷情鸳鸯一般的挂名夫人。她的复仇如一团野火在宫中的夜里秘密燃烧,她可怜早逝的母亲却从没教过她玩火自焚的道理。 “自从凌烟阁一别,我们就甚少来往了…”贺兰年轻娇艳的面孔藏不住一点心事,太平料到她们关系的尴尬,却还是抬出公主的名号请她来凤阳阁叙旧。贺兰如今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一身恩泽宠冠六宫,自然飘飘欲仙:“你喊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她的局促转为更具攻击性的不耐,她不讨厌太平,也算不上喜欢,倘若说她唯一聪明之处是深谙自己的恩宠源于和皇帝的rou欲关系,而她亲爱的表妹太平却不需要付出就能获得任何。 太平莞尔一笑,屏退下人,开门见山道:“贺兰jiejie,你应该知道庆功大典不日就要举行了吧。我猜,父皇一定把你的名字写到名单上去了。” 说起这个贺兰就扬眉吐气,她是参加这场大典唯一的女眷,她已经能幻想到庆典结束后她的名声会传遍全国,在长安的每一个街头人们都议论她的名字,向往她的生活…贺兰昂首挺胸,自得道:“你看过贤写的奏章了?是他拟草的名单。这是陛下的旨意。” “贺兰jiejie,看来父亲真的很疼爱你。”太平漫不经心拨弄花圃里的牡丹,娇嫩的花骨朵含苞待放,“恭喜你成为这座宫宇里尊贵的女人,之一。”她轻轻掰下一支,也许是她的摘花,或者是她的用词,贺兰被激怒了,她怄气,却又不敢真正出言讥讽唯一的公主,只能把羞怒泄愤在自己的手绢上。“太平,你不用来恭喜我。我知道,你和皇后都将我视为敌人,我的母亲就是被她亲meimei可怕的妒恨害死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女孩了。”她的脸上显露杀气,没有往日的妩媚,那是她的荣耀,而一个女人的荣耀居然来源于她的美貌,那注定是为行差踏错做好了谶语。 我还记得那天你的表姑站在牡丹丛中,比百花之主还要漂亮,她的美丽并没有为她带来幸福,她的杀气纯真得胜似孩童。她瘦柳扶风的模样,倔强倨傲的神色,妄图以卵击石,实在太不自量力了。她想要的名分无非是一块父亲不愿给的牌坊,却试图用自己的rou体挣回来,就要向皇室、我的母亲宣战。在我的家乡这样畸形的关系本就是错误且病态的,我的表姐是误入歧途了。所以比她更天真的我想到要去保护她,你就会知道,我才是不自量力的那一个。 “魏国夫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摆脱这咒语般的称号,想要在大明宫有自己的栖息之地,这些都可以施行。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觊觎皇后的宝座,是认为皇帝的宠幸能一往无前?还是姨母的念旧?”太平把折下来的牡丹硬塞到她怀里,那是一截花骨朵儿,“你不该动这份心思,你忘记韩国夫人,你母亲临终的劝告了吗?” “闭嘴!”提到韩国夫人,贺兰氏有自己的见解:“太平,你出生就含了金汤勺,宫里的每一个人都爱你,这得益于你母亲;而我呢…我的母亲两次改嫁,在这深宫里寄人篱下,这徒有其表的夫人名号连个昭仪都不如,是我的母亲太懦弱了,是她到死都不肯圣上为难。她知道啊,你的母亲是个妒妇,一定会大做文章!”她把花骨朵踩在脚下,捻了捻,“你既然知道我要向姨母复仇,怎的,你要阻拦我吗?” 她鼓起勇气,抬眼看向太平,却没有在她的眼里看到任何的攻击。她的表妹果真如传闻中那样心地善良,贺兰的心被狠狠刺痛了,恍若偷火苗的孩子被火灼伤。而此刻,她的手被太平握住,就像摸到一个火炉子。“贺兰jiejie,如果你知道你的结局注定是死亡,还要义无反顾,我不会阻拦你的飞蛾扑火;如果你愿意放下仇恨,我能送你离开大内,你能获得足够你锦衣玉食一辈子的财富,物色一个真正真心待你的男人…”太平静静说道,“你不够聪明,空长野心,我不介意放任你继续引火烧身。假如你能去向母亲请示在名单上划去你的名字,我能保证我不会参加大典。” 贺兰困惑:“你的名字不在名单上…原来如此,姨母打算让你也参加庆典呢!” “不仅如此。按照她的个性,一定会把你的名字除去。”太平摇了摇头,她知道贺兰为了这场庆功大典耗费了多少心神,但及时止损为时不晚:“你也不要绣你的礼服了,你穿不上的。与其让皇后把你除去,不如你顺水推舟把自己摘出去,贺兰jiejie,你是无法和我母亲抗衡的,即便你背靠我父亲,但他绝对不会为你再发动一次废后,你死这条心吧。” 乳娘春站在墙外,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听不清到底在谈什么。从刚开始的剑拔弩张,到后面和睦相处,最后以贺兰步履匆匆,神色晦暗离开。乳娘春小心翼翼踏入后院,太平坐在那棵参天大树下抚摸树干。“春,你来啦。”太平挥手,她在看树上刻的高祖名篇《阳春赋》。“听说我在法门寺晕倒的那天,这棵树被雷劈了一段?” 春mama点头,正忐忑公主要问什么她答不上来的问题,太平又不再说了。 宴席在夜色降临后举行,遵照二圣的旨意,由王伏胜来迎接太平前往熏风殿,路上王公公暗暗打量这位大病初愈的公主,她似乎确实如丫鬟们传言那样变了点脾气,可真要说又说不上来哪变了。“王公公,宴上来的宾客都有谁?”能在熏风殿里办,一定是最高章程的宫宴了。 “二圣说是家宴,请的都是公主您认识的。”王伏胜乐呵呵道,浑然忘记自己的脑袋曾经差点掉了,在宫中做事就是走钢丝,风险与回报并存。 太平沉思,王伏胜手里提的烛炬摇曳,划破夜色的一角朝大明宫深处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