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学武陵人
莫学武陵人
大明宫早已不是我所认识的那片无牵挂的乐土,我的畏惧很快就传到了母亲耳朵里…你不用羞愧,你父亲虽然拒绝了我的提议,却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违抗他母亲…把我们的对话守口如瓶。可是,我的母亲长着无数只眼睛,日理万机的她仍旧能以毛骨悚然的方式得知儿女的心思…而我的畏惧,也在庆功大典前夕原形毕露了。 家宴之后宫里风平浪静了一段时日,大家都在为庆功大典做准备,贤和武后终日待在熏风殿里议论政事,他的声望随母亲的重用而在宫中水涨船高,而弘哥哥以及他的政治抱负在逐渐被众人遗忘,这个忙碌的帝国没有闲暇去悲伤一位皇子的去世即使他曾贵为太子。 太平跬步在熏风殿外,做足了思想工作,下定决心跨过高高的门槛,这并非如释重负的第一步,考验才刚刚降临。贺兰到底还是听了劝告,来替自己搏一条生路,她跪伏在大殿上,声音比以往的每一次矫揉造作都要铿锵有力:“天后陛下,恳请您在庆功大典上划去我的名字吧。” “哦?贺兰,你能来熏风殿倒是新鲜。”武则天放下手里的奏折,贤也不再汇报工作,转身看下这个住在深宫里的表妹。龙座上的女人闭上眼慢条斯理道:“这是皇上的旨意,是对你的褒奖!魏国夫人,你不喜欢吗?” 贺兰毕竟是你奶奶的侄女,我们这几代女人里美丽与智慧是最微不足道的优点,而我和你的贺兰姑母是两朵并蒂的奇葩:她清楚君王的宠爱是助她攀峰的借力却仍天真宠爱的恒久与深切,我深谙与母亲的血缘关系是我在皇室生活的保障和护身符却仍蠢笨并未与她完全坚守在同一阵线。即使再世为人,第二次做她的女儿,我和母亲之间仍有一道不可避免也不能逾越的沟壑。 贺兰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她伏得更低了,语气转而示弱:“姑母,贺兰敬仰那些远征归来九死一生的将士们,却可惜于这样的庆典没有女人的参与,共同见证这份属于帝国的荣耀。承蒙陛下怜惜才得以参加庆功大典。然而身处深宫已久,贺兰忘却了得胜归来的将士们会放浪形骸,狂歌豪饮,…实在不适合后宫女子的出席。贺兰一时妄想,若能在此刻悬崖勒马…”年轻貌美的女人重重磕了一头,额前的淤青连贤都于心不忍了。她发丝凌乱,没有平日那么神气自在,狼狈极了:“姑母的恩德贺兰将铭记在心!求您成全!” 武后慢慢睁开眼,她对侄女的变卦更感兴趣:“…贺兰,你苦苦哀求我倒是见外了,我是你的姑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苛责你呢。”她扶额看她的眼神带了探究:“…你这孩子,一时这么识大体了?” 太平可不敢赌贺兰会不会把自己卖了,她模糊地知晓自己的行为游离在道德的灰色地带,要说背叛母亲,这似乎是算得上胳膊肘往外拐的,要说同情贺兰的遭遇,她仅仅是为自己的童年阴霾买单。思来想去,还是在表姐支支吾吾的紧要关头闯进殿来,“母后,您叫我来干嘛呢!” 皇后的目光游走在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身上,眼里似有深意,对贺兰不欲多言:“你的心思我知道了,魏国夫人,你退下吧。”她没有再穷追不舍,刨根问底,倒是让太平喘了口气。女孩做贼心虚,急于岔开话题:“母亲,如果您叫我来是为了庆功大典的事,我请求您把我的名字划掉吧。” 贤晾在一旁许久,母亲和表妹都把他当成空气似的,如今meimei来了,他也能借家事的由头横插一脚急道:“太平,你怎么知道的消息?熏风殿里又走漏风声了?母后和我上午才商议的国事,下午你就知道了。” 太平轻轻撇嘴,对于这个前世流放的哥哥,她如今能做的无非减缓他与母亲之间的隔阂,让这对可悲的母子别再沦落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她摇头晃脑,在李贤周遭打转,“本公主料事如神,近日潜心周易,给自己卜了两卦。这熏风殿里的消息防不住老天爷吧!” 贤不是头一天知道meimei的吊儿郎当了,她满嘴跑火车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贤再怎么说也是个刻板迂腐的正经人,被这么戏弄略有些无奈和气急。武后到底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她看在眼里,适时把女儿叫道跟前来:“太平,你来我这儿,坐上来。”她拍了拍龙椅,贤想出言制止,嚷嚷这成何体统,但碍于血缘关系,武后在这儿是个母亲,她是想跟太平拉家常罢了,何况太平在大明宫里的地位与太子位匹敌,是自己把一场肃正的觐见变性成母女说体己话,贤还在台下懊恼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上位的母亲已经让他退下了。 贤面带懊恼告退,宫殿里只剩下母女彼此,武后以手代梳,拆散女儿头上的饰品和头绳,柔顺乌黑的长发如水从她的指缝流过,她最幸福的时刻是和自己的女儿待在一起,而她最喜欢给女儿做的事情就是梳辫子。“太平,你有了不少心事和秘密,连你的父亲都发现了。”武后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血缘的力量让太平在母亲面前本能地忐忑,但毕竟也算活了两辈子的人,稳住心神对武后说明来意:“母亲,我不想参加庆功大典。” 武后不理会她的请求,还是在接自己的话头:“太平,你在顾虑什么?我说过我们是宫里唯二的女人,也永远只有我们两个女人,听春说你终日惶惶,夜里常梦魇…”她的哀愁是如此真切,她是爱自己的,太平心想,下一刻,武后就用如此爱怜的语气戳穿了她的心思:“是你让贺兰来见我的吧。” 她发现了!太平脊背发凉,武后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家事,她还在为自己梳头:“太平,你在想什么?你不是一向讨厌贺兰吗?” 太平没想到母亲没有拐弯抹角,她就这么轻轻扔下一记惊雷,眼看自己自乱阵脚。她那天邀贺兰见面就没避着春,母亲知道无非是时间问题。她面不改色,却也没有转过头去面对:“不是的母亲,我并非讨厌贺兰…我想我是隐秘地嫉妒着她,因为她是大明宫里最美丽的女人,而她的野心并不足以匹敌你,连做您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她顿了顿,鼓足了勇气转过身来,恐怕这是她两辈子来第一回诚心在正事上与她的母亲示弱,为了拯救表姐的性命。武后望向太平的眼睛,她的艳羡,自我唾弃,嫉妒恐怕是每个女人都会历经的坎坷,而嫉妒在更多时刻都是折磨自己的刑具。武后没有生气,她的心里泛起异样的波澜,她双手放在膝上,长长的袖口似一条正在休息的地龙。“太平,你真的长大了。看来你知道贺兰都干了什么,我不是无缘无故…我不得不,这是在保护咱俩。她的美丽是我们乃至全家的敌人,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太平看向母亲头上的发簪无端成了珠钗,奇怪啊,原来是她的眼眶在不经意间就溢出泪水,她哽咽:“母亲,放过贺兰吧。我已经告诫她不要再有痴心妄想,她是误入歧途没得选才会利欲熏心,她只是个普通人钻营错了方向,我不想看见您脏了自己的手和心,…谁又想在青春年华里侍奉一个年老色衰的男人?jiejiemeimei姑姑侄女共侍一夫,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丑事,”太平作呕,她悲愤万分:“母亲你不认为变态吗!” 大唐国母脸上终日悬挂一抹神秘的若有若无的微笑,这曾是她仁德和蔼的标志,她很少有冷下来的时刻,她高深莫测的笑意是大明宫里除天子之外都要绞尽心思去思考解读的深奥问卷,而此刻她脸上的笑容褪去,荡然无存,她冷下来的时候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太平听见她的声音分辨不出喜怒:“太平。你在怜惜她的遭遇?你的话是在抨击你的父亲?你知道你的想法多么可怕危险吗?看来我是太过纵容你了…你理应清楚我们不是寻常人家。” 太平早已从龙椅滑落跪下,她涕泪横流,跌在武后腿畔。“正因我们不是普通百姓,所以我更不想参加庆功大典,我不想让我变成您用来羞辱贺兰的武器,即便没有我的插手,您也一定会把贺兰踢出去,我只求您能念旧情。” 你的奶奶是人中凤,凤中精,她怎么会发现不了我的畏惧,她不可置信,又似乎有些受伤,你的奶奶很少会有意料之外的时候,尤其是我在她面前完全是一篇开卷的试卷,她扫一眼就知道我的想法,这恐怕是她绝少数没有料到我动机的时刻。 “…你害怕了?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是大唐唯一的公主,你是我的女儿——值得天底下所有最好的!是有谁在你面前谗言吗?你父亲再宠幸谁她们都爬不到你头上来,mama会保护你的。我要去问春,来人—”武后的话戛然而止,她的女儿捂住了她的嘴巴。 “母亲,放过贺兰吧。”太平再次恳求,她郑重地告诉武后:“你有能力办到的,对吗?…就当是女儿恳求您,为了您的jiejie,我的姑姑…”她刚说到的人儿唤醒了武后尘封的情感,眼神顿时凌厉起来,她挪开少女的手,冷冷道:“太平,不要提她,她是我们之间的叛徒,是造成这一切悲剧和离间发生的元凶。她应该管好自己,别来惦记她的妹夫!”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手掌抚上太平稚嫩的脸颊,她的眼神转而爱怜:“我会忘记她做过什么,太平,我许诺你放过她。她要感谢是你的善良唤醒我的仁慈,不是因为她是我的侄女,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正当太平松了口气的时候,喜悦冲昏她的头脑,她浑然忘却这并非无条件的,武后是何等的人精,同样是出色的商人,在讨价还价上没人能赢过她。只要她想,她能向任何有求于她的人索要应得的回报,然而她从未让自己的女儿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