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胜局
决胜局
谢渝心情不顺遂,一进屋,又见姐弟俩边逗猫边聊天,更添十分堵。 他洗过手,木着脸坐在茶几后,拈过桌上的葡萄,一枚枚慢慢剥。暗紫色的葡萄皮渗出血似的汁水,沾到指尖,触目惊心的殷红色调。 女友柔和的声音此时传到他的耳中:“阿遇,你们比赛是在这周六吗?” “嗯,就在我们学校的排球场。” “那进去的话,需要提前报备么?”她知道他们学校对人员出入一向管得严。 “不用,周末进去没那么难。” “好。你这几天多注意休息、别太劳累,我到时候去给你加油。” 为他考虑得真周到,谢渝暗想。 他从沙发上起来,走到两人身边,她怀里的小猫顿时警觉起来,瞪一双大眼直勾勾瞅他。 谢渝只看着梁徽:“徽徽,给你剥了葡萄,吃么?” 梁徽手摸过猫,摇头:“不行,我手脏。” “我喂你,刚洗过手的。” 她不好意思当着弟弟和他太过亲昵,但拗不过,只好张口咬住。 谢渝的手却没有从她脸前撤出来,他视线幽深地注视着她,指尖轻移,把那鲜血般的汁液抹到她唇上。独占的标记。 梁徽反应过来前,他已经收回手,目光游移过正垂头不言的梁遇,以及那只对他毛发直竖,尖牙半露的三花猫。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 他心底忽然冒出这个词,也不知道指的是谁。 度过相安无事的几天,终于挨到周五,谢渝本想周六也陪她去看梁遇比赛,以防止他又用弟弟的名头举动过火。 但父母忽然来电话,说特意腾出一天时间来鹭州,想见梁徽一面。 谢渝犯难,他无法找托词回绝他们,这势必让他们对梁徽留下不好的印象,本来父母就因为家境悬殊反对他们在一起。 于是他试图找个最恰当的时候和梁徽商量——她什么时候最好商量?无非是欢爱之后,没那么多瞻前顾后的思虑,又需要体贴的爱抚。他用手指轻抚过她泛红的身躯,湿润地吻她的脖颈和脸颊,柔声问她: “徽徽,我有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梁徽倚在他怀里,迷迷糊糊问。 “明天我爸妈要来,我们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还没听他解释,她直接一口回绝:“不行,我答应过阿遇。” 谢渝喉咙顿时堵了一口气,耐心和她解释利害,她神情略有松动,但仍然反复回绝:“这是他最后一次重要的比赛。” 她想到之前也有次重要的比赛她没去,梁遇输了,她看得出他的伤心,也因没能第一时间陪在他身边而难受。 “所以。”谢渝的声音渐渐冷下来:“你为了他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根本不考虑我们的未来么?这个比赛就算你不去又会怎么样?” “你不明白。”她摇摇头:“有些事情不能从功利的角度衡量必要性。” ——是,他不明白,他是什么都不懂,对于他们这该死的扭曲的亲情,没有人可以横插进去,他也不行。 谢渝胸腔堵塞,几度深呼吸都未能平复下来,只能任由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渗入肌体,催化他内心深处愈演愈烈的恶欲。 讨论到这份上,已经没有任何继续的必要,两人俱是沉默。谢渝睁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视线穿透黑暗,和墙上映出的树木阴影般摇晃黯淡。 ——他明天就是掏空心思也得让她去。 * 排球省决赛如约举行,上午女排,下午才到男排。候场之际声响格外喧闹,汇成一片汪洋巨海。 梁遇在这轰隆声波中绑好护膝,直起身,漫漠的目光从首列扫到尾,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他心情烦乱,但更多的是担忧,jiejie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什么意外?毕竟她绝不会毁约。 他紧盯入口,每一个进来的模糊人影都令他目光凝注,但随着时间流逝,进来的人越来越少,最末只留下一个透明的门,像虚无对他张开血盆大口,无指望的空洞。 “嘿。”肩上忽然被人重重一拍,梁遇回神,看到陈峄抱着排球,笑嘻嘻问他:“你在看谁呢?刚刚经过观众席,听到好多女生讨论这个。” “看我姐来了没有。”他回答完,继续把视线执拗地拉回门边,注意来来往往的动静。 陈峄刚才也在找梁徽,可是遍寻伊人踪迹未果,此时也忍不住叹息:“她不会不来了吧?” 梁遇眼睫一颤,但仍旧抬眸凝神,极目远处。 “她会来的。”他笃定地说。 - 午后空气炎炎,即使檐下阴处的茉莉也是蔫萎而无生气,梁徽捡了枚花盆底的茉莉花苞,碾碎放在鼻间闻一闻,花香清幽,驱走午睡后的昏沉。 手机闹铃响起,她看一眼时间,该去一中了。 要带的东西不多,纸巾、湿巾、遮阳伞......梁徽一件件收拾着,忽然想到还有什么没办,仔细寻思半晌—— 噢,换一件颜色显眼的衣服,这样阿遇可以一眼在人群看到她。 回想以前他在球场上矫健轻盈的身影,梁徽忍不住弯弯唇,眼底泛开笑意。 手机忽然发了疯似的振动,她看是母亲拨来的电话,心下有不妙的预感。 “喂?妈,有什么事么?” 母亲熟悉的嗓音在电话后响起:“没什么,我就是听谢渝说,他爸妈要来鹭州,想和你见一面。” 梁徽握着手机的手一紧,她神色疏冷,转身淡淡看了沙发上的谢渝一眼。 谢渝没在看她,神情闪躲。 “嗯,但是我先前应过阿遇,要去看他的比赛。” 梁冰立刻说:“看比赛哪有见父母重要,你别把这事作儿戏。”她知道女儿向来听她的话,还没等梁徽解释,先发制人:“听妈说的,阿遇要是有什么不满,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梁徽困兽犹斗,仍在负隅抵抗:“但这是阿遇最重要的一次比赛。” “徽啊。”母亲幽幽叹息一声:“看比赛对你有何益处?这么大了,还让妈在外地为你cao心。我今年都没有放假,就是为了攒够时间和钱回来多陪陪你和弟弟,你也不为我着想么?” 母亲极少向她诉苦,但她一直知道她的不易与难处,梁徽一时间回不了话,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只得哑然无声。 “可我和阿遇早说好了。”她的声音已经比一开始小了许多。 “没事。你放心去,阿遇肯定不会怪你,他懂事早,个中利害他都明白。” 母亲为劝说她,又絮叨了一阵,但她的那些话,到梁徽耳里已经模糊不清,影影幢幢。唯独感到手中的遮阳伞被她攥得生温发烫,那热度不依不饶缠着她,直涌升到心里。 她最末还是低低答应一声:“好,我会去的。” 比赛已经进入到第四局,前两局他们胜利,而对手在第三局被激发斗志,赢了这??一场。此后攻势更是越来越猛,死死咬着比分,和他们僵持到下半局。 观众席上此起彼伏高高低低的喊叫声,噪如雷鸣,梁遇已经无暇去寻梁徽,注意力全然集中在排球上。 他轮到前排,接连扣了几个球过去,但都被对方竭力防守住,一个个救回来。 ——看来对方的目的是想拖垮他们的心态,再趁机攻击。 球迟迟不落地,几个队友神态显而易见的焦躁,梁遇稳住心神,站在网边,手背抹过一把汗,依然聚精会神望着击到他们后排的球。 球像一只扑腾飞起的白鸽,在他们手里流畅地飞来飞去,终于传到梁遇这边。 他迅速跃起,瞄准对方拦网的空隙,重击排球,直接势大力沉的一个扣杀。 球破空而去,眼见就要落在地上,他们这边神情松动了瞬间,却没想到对方鱼跃救球,又把球弹了起来,被二传推向高处。对方主攻顺势迎球而上,猛地一扣,球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疾飞过来—— 梁遇和两个队友奔去拦网,球飞撞过他的手指,砰然落地。 与此同时,他感到指节传来一阵剧痛,顷刻电流一样传遍他全身,即使收回手也依旧麻痹生痛。 ——似乎是被撞伤了。 梁遇弓背站在网后,喘息浊重,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 对方得一分,进入局点。梁遇却因为拉伤被替换下场。 他心情低落,神色仍算镇定,在医务人员给他喷药上绷带的时候还顺便看了眼手机。 有jiejie的信息。 她说有事来不了了。 他心头一紧,担心她出什么意外,正准备拨回去,教练却来了,怒气冲冲看着他:“你还有心思玩手机?咱们第四局都快输了!” “第五局我上场。”他干脆地说。 “你都受伤了,别想着上场!”教练瞥一眼他毫无血色的唇,怒气渐消,只得接受会输的事实:“好好休息吧。” “只是左手,不影响扣球。”梁遇执著盯着他。 教练微愣,再瞥一眼场上替补惨不忍睹的表现,长长叹一口气:“行吧,咱们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他没再阻拦梁遇打电话,梁遇拨通梁徽的号码,等了几秒钟,听到她温柔的一声喂,他的心便按捺不住加速蹦跳。 “姐,你那边是有事么?” “嗯。”梁徽声音低沉:“抱歉,我得去见谢渝的父母。” 他听她语气失落,安慰未经思虑便脱口而出:“没事。” “你怎么样?”她声音紧迫起来:“怎么比赛中途打电话过来?有没有受伤?” “没有。” 梁徽舒口气:“那就好。” 她复又鼓励打气了几句,梁遇低低应答几声,她才挂断电话。 但他却没有放下手机。 温热的屏幕贴着他耳边,传来频率单调的忙音,长长的呜呜声,遥远得好像在世界另一端。 去见父母?他们要有进一步的发展么?jiejie已经大三,毕业后订婚也属正常之事。 他望着球场,场上的男孩们抛洒热汗,奋力拼搏,而台上的观众振臂高呼,欢声鼎沸,似乎都与他毫无干系。 只有忙音仍在继续。 四周的景物,似乎都在这声音里缓慢下堕,沉入深渊。他徒然睁着眼睛,试图将它们解救出来,但它们就那样沉重地堕着、堕着,直到底部,再无回天之力。 第五局是决胜局,双方都卯足了劲,只要球没落地,都撵着球追。哪怕是手指受伤的梁遇,也奋不顾身飞扑救球,打回去好几次。 但他的受伤不可避免拉垮了队伍的士气,导致配合比以前松弛许多,直接被对手大幅度拉开比分。 教练要了个暂停,拍着他们肩膀一个个叮嘱,到梁遇,更是毫无保留地送上鼓励:“你表现已经非常不错了,别弄伤身体就行。” 总是挨骂的陈峄哪里见他这样善解人意过,他侧头,小声对梁遇说:“是不是因为你受伤,他忽然善心大发了。” 教练看见他俩窃窃私语,立刻板着脸教训陈峄:“说什么呢陈峄!你刚刚有个球都没接到!” 陈峄连忙住嘴,满脸惭愧:“他们那球速太快了。” “回去得给我注意了。”教练边数落他,边赶鸭子般催他们上场:“快快快,时间要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眷顾,对方这回几个大力暴扣都被他们接住,梁遇顺着二传精准投来的球,高跳过网,舒展开身躯,动用腰腹和手臂的力量,凶猛一击—— 排球如同一枚射出的炮弹,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而短暂的弧线,几乎只能看见残影,直接冲翻对方过来接球的自由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攻得分,毫无疑问鼓舞了士气。沉寂的赛场上瞬间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少年像鸢鸟一样优雅落地,立刻被队友团团簇拥。 陈峄推他肩膀:“王者归来啊!这球打得太好了。” “别太骄傲,比赛还没结束呢。”接应数落他。 梁遇眼尖瞄到对方已经轮换好位置,低声说:“好了,到咱们发球了。” 他轮位到后排,延续前几局的做法,下意识扫了观众席一眼,试图寻找她的身影。 等反应过来,他忍不住自嘲一笑。 看什么,她都说不来了。 * 谢家排场极大,不过短暂驻留一天,还派专车过来接他们。 梁徽下车,瞥一眼不远处的海湾,晴空艳阳,海水是极深邃妩媚的蔚蓝,延伸到金光闪闪的天尽头。沙滩上却没有人,几栋精致洋房独立。 谢渝在她身侧,如往常去牵她的手,她却抽出,不作声往前走。 他自知理亏,没多说什么,默默同她走入会所。 梁徽一进门,扑面的冷气迎来,有侍应接待他们走过明亮宽敞的回廊。 她听到水声叮咚,闻到香气飘拂,侧首一看,原来室内搭建了木制的水渠,水推着形状精巧的小水车转动,声响叮咚,带着清澈微凉的香气,流遍整个会所。 走进包厢,看到二位面相精明、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女,她知道是谢渝父母,得体招呼一声:“叔叔阿姨好。” “你好,请坐吧。”谢母招呼她坐下,又叫人泡茶,梁徽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安静领受二人对她从头到脚的审视。 谢父清了清嗓子:“父母不在鹭州么?怎么不一块儿过来品茶吃饭?” “家父早年去世,家母在深圳上班。” 听到她的话,夫妻俩对视一瞬,同时皱眉。 梁徽依旧安然不动,谢渝倒先心慌了,试探开口:“爸……” 谢父打断他,十分客气地问梁徽:“那令尊很不容易吧。” “是,家母一人供我和弟弟上学。” 谢父心下了然,不再多问。此时又变成谢母开口:“梁小姐,我听谢渝说,你还打算继续读书是么?方便问一问什么专业么?” “打算从文献学转历史。” “历史?”谢母似乎颇有兴趣,微笑问:“是不是会比别的专业清闲?带孩子应该很方便吧。” 带孩子? 梁徽一时语塞,她从未想过这个话题。 面前的贵妇人对她雍容一笑,语气亲和:“是这样,我们以前工作太忙,谢渝都是保姆带大的,所以说如果以后有孙子了,还是希望母亲能陪孩子长大。你觉得呢?” 梁徽沉默半晌,礼貌附和:“嗯,您说得对。” “其实我和他爸本来不太赞成你们在一起。”谢母含笑望着她:“但是今天见了面,感觉你这孩子不仅生得好,而且知书达理,难怪谢渝这么喜欢。” “谢谢阿姨。” “不客气,过来,这串手链送你。”谢母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取出一条柔润洁白的珍珠手链,拉过梁徽的手,即刻就要给她戴上。 梁徽不想收,但碍于礼仪,只得任她握紧自己的手。 细腻微凉的珍珠滚过手背,慢慢滑上她纤细的腕骨,梁徽心头一阵紧张,几乎就要觉得,盘在她手上的,不是名贵的手链,而是一条见血封喉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