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心
莲花心
最后一局率先拿下十五分者得胜,双方争先恐后,很快打平到14分。 又轮到对方发球,他们严阵以待,顺利接下这个凶猛的跳发球。 从现在开始,只要球在哪边落地,哪边就会输,所以每一个人都紧盯着抛来抛去的排球,生怕它落地。 一口气打了两个回合,梁遇瞥到对方二传抛起球,立刻跑到网边,准备拦网。 对方攻手一个重扣,球疾飞过来,直撞到他受伤的手指上,力度大得惊人。 梁遇忍着剧痛,用力把球怼回网,紧盯着它擦过前来救球的人的肩,滚落在地—— 最后一分。 场上短暂地寂静几秒,仿佛时间在此刻停滞。 但下一瞬,观众席和球场上,都掀起浩大澎湃的声浪,欢呼来之不易的胜利。 陈峄都乐疯了,他展开手臂,绕着球场跑圈。而其他队友,到底也是年少气盛、热血激昂的男孩,跟着他又是叫,又是撞在一起疯闹,把教练逗得忍俊不禁。 等他们闹完,教练才说:“今晚上请你们几个小子和女排的姑娘们吃饭,一个都别跑啊。” “好好好!” 教练扫他们一眼,发现梁遇不在其中:“梁遇呢?怎么不见人影儿了。” 梁遇此时已经收好东西,走到他面前:“教练,我有点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教练看他手指上的绷带,叹口气,拍拍他手臂:“行,你今天早点休息,改天我单独请你吃。” “好。” 梁遇对他们挥挥手,转身离去。 教练望着他背影,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安静内敛的少年,和球场上那个锋芒毕露、意气风发的主攻手联系在一起。 他忍不住嘀咕,这孩子,一天天的都在做什么。 梁遇骑车回家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刻,但路上没什么人。风极大,刮得行道树哗啦响成一片,塑料袋飞扬,隐约夹杂一些海水的腥味。 是台风的先兆。 小区的夜宵摊子已开始收拾桌椅,店外的霓虹招牌却仍在闪烁彩光。自行车慢悠悠行驶过某户窗口,里头几个老妪正盘麻将,麻将的碰撞、人声的喧闹响彻满屋。房顶一盏明灯朗照,在窗边落下男孩孤独的影子。 他下车,走入屋子,屋内是预料之中的暗寂。 没开灯,凭借窗外的光,梁遇快步走到房间,点亮台灯,又从抽屉取出她的绿丝巾,按在唇上密密亲吻。 熟悉的味道冉于鼻间,好像此时此刻,她就在他身边。 海边风暴渐近,房间里的少年却把丝巾展开在灯前,安静凝视眼前幽绿的世界,犹若身在池塘底。 他不是一个人。 * 吃过晚饭,车把梁徽送到家门口,谢渝也准备跟着下来,没想到梁徽在车外拦住他:“你今天去宿舍睡吧,明天下午我们聊聊。” 他心凉了半截:“徽徽,这是为什么?” 梁徽不语,眼神望向别处。 “是因为我爸妈说了结婚生育的事吗?”谢渝抓住她的手腕:“这是他们的想法,我不会这样。” 她收回被他紧攥的手,拂过脸边大风吹乱的发丝,轻声说:“但你也不尊重我,谢渝,我说过我要去看阿遇的比赛,可你是怎么做的?” “现在的你会因为爱我而让步,那如果以后我们结婚,你和你父母都想要孩子,而我不想,你是不是也会想方设法让我怀孕?” “毕竟你们家大业大,而我无所倚仗,就算你们这么做了,我又能怎么办?你可以肆无忌惮去和你的父母反抗,可我没有这样的成本。” 她每一句话都如此冷静理智,令他难以反驳。 她转身欲走,但忽然被车内冲出来的他牢牢抱住:“徽徽,这次也是我情急之中,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胸口起伏,轻吐出一口浊气:“可是我累了。” 谢渝张张唇,准备说话,却听见她说:“现在我们都不够冷静,等我晚上想清楚,明天再聊。” 她语气是一贯的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松手吧,我该走了。” 他实在不愿放手,只是沉默地拥着她,手上收敛了力道。 梁徽不留情面拨开他的手,拉开吱呀作响的铁花门,往院子深处走去。 他留在原地,死死盯着她消隐在门后的身影,眼底有浓烈的暗影交叠。 ——今晚他不在,梁遇不知道又会耍什么小动作。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谢渝神色阴沉转过身,坐上车。 他很难不把原因归咎于梁遇,如果不是因为撞上他的排球赛,他又何必逼迫梁徽? 一般天气下雨前总是闷闷的,而台风不一样,尚未登陆便吹来尖啸的凉风。 梁徽双手裹住上身,从包里翻出钥匙,旋开门,慢慢走到屋里。 一整天被父母辈的人推着走,摆出礼貌的姿态,虽无需耗费什么精力,她却说不出的疲惫劳累,感到笑容都僵在脸上,面具般甩脱不掉。 屋内依然暖和,她渐渐松开手,看见通往客厅的门紧闭,只有门缝透出一线温黄的光,撒漏在地板上,其余的东西都浸泡在黑暗,包括她。 阿遇回来了么?他比赛怎么样? 她感到歉疚,放在门把的手也犹豫不决,过了几秒钟,才缓缓推开。 客厅明亮,窗户皆关着,但窗外的强风依然发出嘈音,掩盖她的脚步声。 桌面摆了一沓书,男孩侧卧在木沙发上。窗外风雨琳琅,他却陷落在静谧的梦境,周身落满明亮的光芒。 见到他,一整天紧皱的心像泡在温水里,慢慢展开褶皱,变成一朵重瓣莲花。 她不自觉放慢脚步,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默默看了半晌,才蹑手蹑脚拿起水壶,跑去烧水。 回来时,梁遇已经醒了,梁徽不禁皱眉,问:“阿遇,我吵醒你了么?” “没,我设了闹钟,好起来写作业。”他翻开书本,充出一副不经意的语气问:“你们今天见父母怎么样了?” “挺好的。” “嗯。”他低声应,握笔的手不歇,依然在纸上留下流畅的英文字符,但如果细看,是组成不了单词的。 梁徽没有辨识出他的反常,轻轻问:“你呢,今天比赛赢了么?” “赢了。”梁遇抬眼看她:“没发信息是想亲口告诉你。” “太好了。”她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我就知道。” 她的笑颜,无论何时何地,都立刻能引发他心境的漾动,梁遇握了握笔,隐约觉察到自己的耳廓边,正悄悄涌上热意。 水壶还拎在手上,梁徽想起自己是为泡茶,时间长了水就不烫了。她立刻往杯里抛一把茉莉香片,提起壶,将guntang的开水灌注杯中。 客厅顿时满室的茉莉细香,随水汽氤氲开来。 茶泡好,她继续问,踌躇地:“今天我没来,你会不开心么?” 她的话直中心房,梁遇抿抿唇,垂眼继续望着作业:“没有不开心。” 梁徽没再说话,他以为这个问题就此结束,没想到梁徽轻声说:“阿遇,不许撒谎。” “没......” “你知道么?”梁徽望着他,茶上的水雾飘忽在二人之间,使他难以看清她的神情:“你每次撒谎前,都会看向别的地方,然后说个不让人担心的假话。” 梁遇心猛地一跳,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忽然就想到,以前阿嫲同他说过:“你阿姊有颗玲珑心,机灵得很,你想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但阿嫲说错了。 还是有东西能逃过的。 他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平心静气下来,又把话锋移转到她身上:“那你呢,姐?今天和他父母相处得愉快吗?” 忽然被他一问,梁徽讷然,眼前花香水汽模糊了视野,她低垂着眼,睫毛逐渐变得湿润。 “......还好。”她终于说。 良久,她听到梁遇低低叹了口气,说:“不许撒谎。” ——和她刚才一模一样的话。 是呀,他们彼此是最亲密、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撒谎只是徒劳,什么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但她还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梁遇摇头:“我猜的。你是真的开心,还是在假装,我好像都可以感觉到,它们是不一样的。” 他继续说自己的猜测:“还有,今天下午你跟我打电话说不来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你不情愿,是有人要求你这么做的吗?” 他说得八九不离十,梁徽甚是惊讶,难道亲人间天然的默契能够到这样的地步么? 她不愿泄露和母亲的谈话,只得回避:“好了,我们改天再说这个事情吧。” “嗯。”他欲言又止,望着她无奈问:“......我能不能再说一句?” 梁徽忍俊不禁,支颐笑盈盈看着他:“你说吧。” “好,那我说了。”他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才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但我希望你能多考虑自己,而不是别人。” 梁徽愣愣听他说完,忽然感觉茶上飘浮的水汽更多了,凝聚在她眼底,打着转。 她深深呼吸一口茉莉茶香,等眼中那点水汽散尽,才微笑望着他:“嗯。” 说完话,两个人呆在客厅里各干各的事,等作业写完,梁遇一看钟,该睡觉了。 他起身欲走:“姐,我回房间了。” “等一下。” 梁遇回过身,看她从沙发上站起,走到他这边:“阿遇,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什么?” 他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嗯?” “我是说。”她垂着头,嘴唇微动:“我能不能抱抱你,就像小时候......” 她话音未落,面前的男孩已经上前一步,伸手环抱住她。而她埋首他的怀中,慢慢搂上他的腰,任凭鼻间跃动着,他熟悉的味道。 ——这是自他青春期以后,再也没有过的,久违的拥抱。 梁徽忽感鼻酸,低低说:“我以为你长大以后,就不想亲近我了。” “不会。”梁遇换了闽语的腔调,像小时候那样,轻柔地说:“我最喜欢阿姊。” 只喜欢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