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窗
雨中窗
梁徽紧随梁遇之后到家,彼时天空重重涌了一片灰云,热气丝毫未散,反而浓聚一起,不仅叫人心里难受,也叫院里的林木耷拉着叶子,叶面上凝了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欲落不落。 即将阵雨。 她默不作声推开门,慢挪步子到客厅,看见梁遇正在倒水,遂道:“阿遇,给我也倒一杯吧。” “好。”梁遇倒好水,把杯子推到她面前,注意到谢渝不在她身边:“他呢?” “分手了,他以后不会再来了。”她的声音像浸了水,闷闷的。梁遇陡然一怔,抬眼看向她——梁徽在喝水,神色与平日无异,嘴角却掩不住下垂的趋势。 他分得清,她究竟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只是佯装无事,不让别人放在心上。 “姐。”梁遇喊她一声。 “嗯?”梁徽掀起眼帘,平日亮晶晶的眸子颜色似乎都灰淡许多,视线怎么也聚焦不到他的身上。 “我没生气,只是刚才氛围太尴尬,所以先走了。”梁遇垂眼看着玻璃杯,水面晃动,正映出某个言不由衷的人:“你们没必要因为我闹不和睦。” “可是。”梁徽认真看着他:“我很生气,我不喜欢别人这么说你。” 梁遇呼吸微滞,抬起眼,与她默然相视。 “那你的想法呢?你想和他分手么?”他问。 “过几天就好了。”梁徽低下头,避而不答他的问题。 过了片刻,窗外闷雷滚过,一串儿水珠连缀在檐下,梁徽起身阖窗,忽然发现院子外站着一个人,正是谢渝。 雨水纷纷打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发和衣服全部沾湿,沉沉往下坠,而他正失魂落魄望着自己,早失了那副贵公子的派头。 她愣神,望了他半会,终于狠下心阖上窗,拉好窗帘,身子慢慢滑到沙发上。 她试图屏去脑海里关于屋外的凌乱想象,但窗外雨势渐大,想不听也难。潮郁的雨气从窗隙涌进来,充满了整间屋子。 一声巨雷咣地炸开,亮闪闪的电光刺透窗帘,有一瞬间照亮了她黯然的脸。 梁遇坐在原处,看到她坐立难安,迟疑着再次站起,拉开一线窗帘。 显然谢渝还在外面。 她似乎下了决心,要往屋外走去,而梁遇唤了她一声,才召回她的神智。 梁徽面色苍白转过身,内疚地望向他:“阿遇......” 梁遇一声不响,给她递来两把伞,沉静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怨气。 “姐,你没带伞。” 她出去后,梁遇走到窗边,掀开一点窗帘。大雨砸打在窗上,一片湿漉漉的斑驳,将窗外的景色叠印成漫漶不清的影像。 两旁林木抖颤,他看见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谢渝忽然上前一步,紧抱住她。 雨透过窗,重重砸打在心上。 梁遇移开眼,举目望向暗色涌动的天际。 无数雨水自天一把一把洒下,斜斜擦过窗中他的影子,再慢慢飞落到窗台,像无人擦拭的眼泪,点点滴滴。 * 这件事后,梁徽面前,谢渝对梁遇态度客气了许多,虽装不出一团和气,但也不像之前冷眉冷眼。 梁遇倒是老样子,对他一贯不搭理。 两人都心知,这只不过是短暂的休战罢了。 只要三个人还待在一块,这场梁徽眼皮底下的战役永远不会偃旗息鼓。 尤其谢渝,他对梁遇的憎恨更为深切,如果以前只是单纯因luanlun而起的生理性厌恶,现在却是恨入骨髓。 他和梁徽以前从不吵架,直到梁遇出现,他才意识到和她如此疏远,无论怎样努力,也及不上梁遇在她心里的位置。 ——他早晚要报复回去。谢渝恨恨想。 被大雨淋了一遭,谢渝感冒好几天。在学校陆学林见他频频咳嗽,破天荒关心一句:“你着凉了?” “嗯,前几天淋雨了。” “为什么淋雨?” 谢渝不语,陆学林看他一副心有难言之隐的模样,立刻猜出答案:“又是因为梁徽。” “承认吧,你和她在一起之后就天天倒霉。”陆学林一哂:“不知道你怎么偏得吊死在她这棵树上。” 他说话正中谢渝心事,谢渝脸色微变:“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你自己每天去找曲明翡碰一鼻子灰我有说过你什么吗?” 两人闹得不欢而散,谢渝觉得喉咙里堵着一股闷气,心烦意乱走到学校湖边绕圈,排遣最近一个月的心事。 陆学林虽然嘴浑,但有句话问得很对——为什么偏偏执着于梁徽? 他记得两个人之前一起做项目,他对她只停留在漂亮、认真的肤浅印象。直到某天忙到晚上,他准备请整个小组的人吃饭,梁徽却告假,背包匆匆走了。 谢渝讶异,问和她熟识的人,得到一句:“她做家教兼职嘛,他们家比较困难,只能供到高中毕业,学费生活费都得自己攒呢。” 后来项目做完,众人皆作鸟兽散。谢渝正好有电话要接,聊了快半个小时,他回到讨论室,看见梁徽竟在沙发上睡着了。许是因为太累,她挺直的脊背松懈,眼下有些许乌青,但添了几分楚楚的风致。 她的倦意和脆弱极少示人,他坚信只有自己幸运地不经意撞见,她坚强外壳下的真实。 所以后来他知道,有人比自己提前这么多年遇见她,与她共享他不知道的、或美丽或不堪的回忆,叫他如何不怀恨意? - 谢渝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日色已昏昏然。 这几天都在下雨,放晴后气温也没升太高,所以门窗都放开通风。他走到客厅,看见梁徽脖颈微垂,披散一头乌黑的湿发,正对着吹风机吹头。 她发丝的馨香随着风四散,充溢在整间屋子,幽幽传入他的鼻间。 谢渝先洗手,再走过去,提起吹风机,另一只手已经轻轻放到她的发上:“我来吧。” 她头发浓密,谢渝花了一番功夫才吹干。 梁徽拈过桌上的发圈扎头发,谢渝坐在她身后,拂过她遮掩的发,俯身亲吻她露出来的肩颈。 她起初没搭理他,但觉察到落在颈后的气息越来越急,越来越热,她转过身拍他的手:“我们都没洗澡。” “那现在去洗。”谢渝含笑看着她:“你先洗?还是一起洗?” “我先吧。”她起身,把一头乌发塞进发圈,打两个圈束好,身上也渐渐开始燥热。 夏天真是个容易躁动的季节。梁徽心想着,手指潦草擦过胸口,抹去上面渗出的细汗。 她走后,谢渝百无聊赖地靠在桌边,翻她最近在看的《潜研堂集》。繁体竖排的古书,聊音韵,聊经史,看得他头脑发晕。唯有隐隐散发的书香让他想到女友身上的书卷气,忍不住垂首闻了闻。 她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下,谢渝瞟了一眼,看见屏幕浮现“弟弟”两个字,当下心中火起,压着眉打开她的手机。 微信的置顶位她给了母亲外婆和弟弟,再无他人容身之地。 谢渝点开对话框,发现梁遇发了句:“姐,今天不打球,所以我现在回来。” 现在? 他们还要zuoai,梁徽看到这条消息,估计又是一句“算了”。 谢渝冷着脸删掉这条消息,把她手机搁在一边。 他又草草翻了几页那本书,忽然想到什么,心里火气顿消,反倒升起看好戏的心态。 ——如果被梁遇看到会怎么样? 他不信这回不让他死心。 太阳快落山,梁遇才赶回家,天色半昏半晦,只余残阳一缕淡红色的光照亮屋角。 雨后湿润暖热的天气,虫子和蜗牛似乎都从土里翻了出来,攀爬到叶片上,无声无息的。 门就那样敞开着,里面没开灯,一片寂静。 jiejie出去了么? 怎么不关门? 梁遇按下疑虑,轻轻步入门口,越往里走,越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但猜不透是什么。直到他快走进客厅,听到微弱的一点呻吟,立刻辨认出是她的声音。 心脏像一盏钟被狠狠地撞了下,摇晃生痛,梁遇脚步停滞——但已经太迟,身体的惯性让他稍微倾身,一眼看清楚客厅的情景。 沙发上散乱着几件衣物,梁徽坐于其间,上衣翻卷上去,露出一截莹白的腰肢,在暗影下晕着润润的光。 谢渝正埋首于她的裙下,手滑动在她的腰线和小腹,动作极轻柔,仿佛爱抚着一幅名贵的艺术品——可这温柔的抚摸依然引起她的颤栗和轻吟,梁遇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像一座丝弦纤细的竖琴,轻轻拨动,就发出美妙的乐声。 她的裙摆缓缓滑过谢渝的脸颊,垂落。谢渝抬起头,唇上一片透明的液体,自唇角流下。他的手仍然放在她的裙底轻轻揉擦,目光却挪到门口,和面色苍白的梁遇对视。 他的眼神冰冷而带着讽意,梁遇浑身如沐冰雪,背后袭来刺骨的寒。 他像是忽然才反应过来一样,后退一步,浑身僵硬地离开。 耳边嗡嗡作响,他浑浑噩噩快步走在过道间,试图摆脱这噩梦般的场景。可是谢渝的声音还是不放过他,鬼影一般跟在身后,恋人床笫间的yin语:“每次舔下面,都出特别多的水。” ……够了! 梁遇冲出门外,如溺水者重获氧气,撑在树上大口喘息。四周重又寂静,没有半点声响,只密树间隐约传来细细的虫叫,一两声。 这寂静如同重石一般压在他的胸口,怎么也甩脱不掉。 他深深吸入一口空气,晦暗不明的目光投到缠绕在树干的藤蔓上,只觉它们下一刻就要抽条拔枝,将他就地绞杀。 ……但在这窒息般的剧痛中,分明还掺有另外一种感觉。 他双眸紧闭,嘴唇颤抖,微弱的日光将藤萝的影子投到他,仿佛自他体内生出的无数裂痕,扭曲邪恶,盘转蜿蜒,一直攀爬到他腹下本不允许出现的膨胀—— 欲望的膨胀。 他的房间窗户正对着院前,未关,梁遇轻轻拉开窗,翻越到房间里。 没有开空调,窗外的夏天开始蔓延,他坐到书桌畔,打开台灯,尝试用学习来麻痹他感觉的那部分,丝毫不管他胯间的隆起。 性欲令他短暂地快乐,长久地恶心。 日色消失殆尽,黑暗蚕食四周,只剩下台灯亮的这一角。 亮黄的光线下漂浮着书上的灰尘,像海底细小的浮游生物,一辈子照不到阳光,与他暗处共呼吸。 梁遇停下笔,拉开抽屉,在最里面抽出梁徽的绿丝巾。 黄光下它像烧焦的树叶,但依然柔韧,残余着她的气味——如果绕在他的脖子上,慢慢地收紧、扼住他的咽喉,那他将在她的气味和颜色中缢死。 他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或血腥到惨烈,或安静或默默无闻,心怀恶意想让梁徽为他伤心痛苦,记挂他一辈子,哪怕她会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心里总有个角落是属于他的。 但是——梁遇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淡红色的视野中他看见很久以前的梁徽,那是他溺水醒来以后见到的她,苍白而脆弱,满脸的泪水被阳光照得透明,仿佛一秒钟以后她就会蒸发。 年纪尚小的他那时不彻底明白眼泪的含义,只是不停地给她拭着擦不完的眼泪,笨拙的、小心翼翼的。 “阿姊,不要哭。” * 做完后,梁徽又洗了个澡,她有时对干净的要求到了苛刻的地步,无法忍受一点粘腻。 谢渝去洗澡,她坐在沙发上,捧起那本《潜研堂集》,继续翻阅。乾嘉学派治史严谨,考据精微,作者作为清人,还冒风险记录南明嘉定一事。 她向来喜好分析这种历史罅隙间现实的残余、史学家讳莫如深的语调,不禁看得入迷,未曾发觉梁遇从门外进来。 等梁遇把包放在沙发上,她听见响声,看一眼墙上挂钟,奇道:“今天不用打球?这么早回来?” 梁遇刚刚在卧室里呆了许久,又翻墙出来,装作才回来的样子,此时听到她的疑惑,心想着,难道她没看到自己发的信息么? 他迂回问:“嗯,今天不打球,在学校自习了会,我刚刚发的信息你看到了吗?” 梁徽打开手机看一眼:“没有啊。”她把聊天界面给他看:“你发了么?” 梁遇快速扫一眼,没找到自己傍晚发的信息。 他大约知道发生什么,若无其事说:“可能是我记错了。” 梁徽关心他:“你每天就是学习和排球,多放松一下,不然很多事容易记混。” 梁遇点头:“好,知道了。” “每次答应得倒很快。”梁徽略略皱眉,神情依然带着长姐特有的关切温柔:“也要做,明白么?” 第二天周六傍晚,吃完饭后,梁徽拉着他俩去逛公园,自然是为了带日益繁忙的弟弟散心。梁遇满腹心事,但不想扫她兴,不仅耐心作陪,话也比平常多了些。 等回去,三个人在院落乘凉,梁遇提醒她:“姐,我刚刚一直听到小猫在叫,是不是缺粮了?” “这样吗?”梁徽成功被他支开:“我去看看。” 她一走,院子里空气顿时死寂下来,就连生机勃勃的蝉鸣也变得格外尖锐刺耳。 梁遇忽然出声,语调冷冽:“你是不是删了jiejie的信息?” 谢渝不答,他从椅子上起身,预备回屋里,不料梁遇直接上前,拽住他衣领,压低嗓音说:“谢渝,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把jiejie当做显摆或者打压我的工具。” 谢渝知道昨天那事做得有些过火,但能刺伤自己最讨厌的情敌,扑灭他那些龌龊心思,也不算亏。 很显然——昨天那件事把他伤得够深,不然现在也不会过来找他算账。 这就值了。 脖子被他勒得发痛,血一阵阵往脸上冒,谢渝扯出衣领,语带嘲讽说:“你胡说什么?你有什么立场干涉我和她的感情?” “我在说什么你心里清楚。”梁遇怫然,压得锋利的眉眼死死盯住他,眸中滔天的怒火像要把他撕碎:“因为她喜欢你,我可以暂时容忍你的存在,但如果再让我发现你不尊重、不珍惜她——” “我不会再放过你!” 话毕,梁遇越过他,径自走入屋檐下。 谢渝咬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几要把指骨捏碎。 有生以来,没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他最恨的就是梁遇这副把梁徽视作所有物的姿态,他有什么资格决定谁留在她的身边?又有什么资格说出“容忍”这两个字? ——明明,她只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