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
金蔷薇
中学生省赛在即,训练时间越来越长,梁遇几乎休息间隔都在看书,应付即将到来的期末考。 排球场上,他才做完弹跳训练,上衣被热汗打湿,贴在上身,若隐若现透出胸腹线条。 正处青春繁茂时期的男孩子,像初春溪边的柳树,才抽出新绿枝条,每一寸都恰当好处的青涩、修长。 他扯扯衣角,透了半分钟气,拿过毛巾,抹了把脸上和脖颈间的汗,开始一边记单词,一边拉伸。 陈峄可没他这么卷,站在一旁喝运动饮料,有搭没一搭地和几个女排队员聊天。 忽然,他看到她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奇问:“你们在说什么?” 有个女生说:“在看梁遇,你看人家动作多标准,好有爆发力......” 陈峄回头一看,梁遇已经被教练拉去扣球。教练在同侧托球,而他负责把高高托起的球打到对面。 排球队不论男女,都喜欢看他的动作。 球场上的梁遇和平时判若两人,球风凛冽强势,带着咄咄逼人的侵略性,闪电一样撕开他素日沉静的外表。 陈峄每次和他对垒,都被打得够呛。 教练此时正大力托举球,直高过网,梁遇快跑过去,腰腹绷紧,飞身一跃,高到常人无法企及的程度。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 “这摸高和滞空......”旁边女生啧啧叹。 男孩跃起的身躯遮住顶光,恍如遮蔽天地的日蚀,给众人蒙上一道阴影。 他高扬起手,修长手臂使出十足力道,手掌带风,凶猛杀向落下来的排球。 短暂的一刹,球和掌心碰撞。 清脆的砰地一声—— 球呈圆弧状弹射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钝响。他却轻盈落地,乌发飞扬露出深刻的眉眼,衣角上拂露出一点汗湿的腹肌,整套动作下来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男排的暴力与优雅尽在此刻彰显。 陈峄瞄了眼正在发愣的众人,心知肚明:“你们那看的是人家的动作吗?看的是脸吧?” “谁不喜欢看好看的人啊?赏心悦目你懂吗?” “你们别说。”陈峄拧紧瓶盖:“他家基因好,梁遇他姐也好看,他俩站在人群里都像神仙一样。” “啧,这么关注他姐,你不会想做梁遇姐夫吧。” 陈峄说话蓦地开始支支吾吾:“你,你你你胡说什么啊!” 他脸红到脖子根,连话也不想再多说,一个人默默走到场外,看着别人打球发着呆。 二十分钟后,梁遇走过来,又是喝水擦汗。他见陈峄呆呆蹲在场地上,低头问:“你在做什么?” 陈峄见是他,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羞涩:“梁遇,你姐省赛的时候会来吗?” “为什么问这个?”梁遇弯着腰,把水瓶放到地上,语气显而易见掺上不悦。 “就问问。” 梁遇想他也没什么恶意,回道:“这次是我们最后一次重要的比赛,她肯定会来。” 陈峄喜上眉梢:“那太好......” 他一个“了”字还没说出口,立刻在梁遇冷冷的一瞥下噤声。 有只排球此时骨碌碌滚过来,梁遇单手抓球,轻轻一抛,精准把它丢到收球的筐里。 他的心情又开始苦闷。 训练后洗完澡,梁遇匆匆把车骑出车棚,迅速回家。 他最近天天晚归,大约十一点才到家,每次梁徽等他回来后才去卧室,他不想她耽搁睡觉。 车速提快,不过一会儿到了家,梁遇快步走到客厅,看见梁徽坐在沙发上看书,而谢渝在旁陪着她。 他一进门,谢渝就如临大敌盯过来,做好防御姿态,生怕他接近梁徽一步。 梁遇觉得他可笑,目光只落在梁徽身上,完全视他若无物:“姐,我回来了。” “嗯。”梁徽抬头望他:“阿遇,你们是过两个星期就比赛吗?” “对。” “你们教练说,省赛家属可以去看。” 梁遇本来想主动和她说这件事,没想到她先提及。他勾了勾唇,轻问:“那你去吗?” 梁徽自然点头:“去。” “还有,你明天不是不训练吗?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怎么样?”她问。 “好。”他看到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眉头轻微皱起:“快去睡吧。” “嗯,你也早睡。”梁徽从沙发上起来,谢渝亦步亦趋在她身后,上前搂住她的肩膀,拉开她和梁遇之间的距离。 梁遇目睹此景,面无表情退后一步,把书包丢到沙发上,翻本练习册出来做题。 梁徽注意到他提防梁遇的小动作,当即蹙紧眉头,感到些微不适。 等回房,她才问谢渝:“你和阿遇最近在闹矛盾吗?” “有吗?是不是你感觉错了。”谢渝正坐在床头,拉开抽屉,取出一盒避孕套。 前几天才买的,但里面的套只剩一只了,明天得一次性多买点。 是她的感觉出问题了么? 梁徽双手抱膝,裙摆水一样垂落在床沿,微微露出纤细的足踝,像碧湖上泛漾的浪花。 她开始回忆刚才的景象,思绪缓慢地回溯,却被身后人忽如其来的动作打断—— 谢渝在背后箍紧她的腰,热烈的唇贴上她的颈线,梁徽下意识缩了缩肩,却被他抱得更紧。 “做吗?”他哑着嗓问,手指一遍遍抚揉她敏感的腰肢,把那片平展的柔顺布料揉搓出一道道迷乱的波纹。 他最近要得特别频繁,特别急切,像是体内潜藏了难以满足的不安与焦灼,无法宣泄。 zuoai对她而言,无疑是叫人舒服和愉悦的,可她今天念着梁遇,没有那方面的兴致。 梁徽推开他,容色淡淡,未染上分毫情欲:“改天吧,今天不想。” 谢渝愣怔一瞬,失落地嗯了一声,往后倒在床上。 不甘的眼神投向天花板,凝聚而黑暗,翻涌成一圈圈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知道她是因为谁。 谢渝一晚上夜不安寝,凌晨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快到中午醒来,他起床时,发现梁徽已经不在床边,走到客厅一看,她正坐在沙发上和梁遇聊天。 面对梁遇,她像是融化一般,不复昨夜的生硬冷漠。 两人融洽的景象简直将他逼到快要发狂。 谢渝胸闷,他深呼吸以缓解身上的火气,微笑坐在梁徽旁边:“你们在聊什么呢?” “排球省赛。”许是和弟弟聊过天,她看起来比昨晚上开心许多:“你怎么才起床?都到中午了。” 谢渝微窘:“反正周日,多睡点。反正电影下午才看。” 边说着,他边搂过梁徽的肩膀,让她侧靠着自己——梁遇在的时候,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弥补内心的匮乏。 梁遇瞥了一眼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匆匆别开视线。 有人不得不竭力克制,有人不得不竭力占有。 而身处三角中心的梁徽,却不清楚两个男生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想着下午要看的电影。 出门时她换上一身浅绿色衬衫和牛仔短裤,戴顶遮阳的帽子,要走的时候还俯下身,摸了摸小猫的头,笑着和它说声再见。 这家电影院和剧院是一起的,早上了年纪,不在富丽堂皇的商场,而是在安安静静的文化区。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学生,因暑热难耐,人手拿一杯奶茶或者别的饮料,走在林荫下。 三个人验好票,依次走入影厅。这里设备不算新,灯光也发暗,但人格外多,挤涌在一起。 谢渝望了便皱眉,低头问:“怎么在这里看?” “这部电影是重映,比较冷门,只有这里有。” “这么想看这部吗?” “我之前看过原著,写得很好。”梁徽迟疑问:“你不想看吗?” 谢渝忙摇头:“挺想看的。” 这部电影据说改编自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但剧情有所出入。 灯光一暗,梁徽摒去杂念,全身心投入到故事里。 故事发生在巴黎郊外的贫民窟,里面住了金匠、铁匠、鞋匠等一些依靠体力维生的人。 主角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妹,哥哥正是一名金匠,而meimei,是一个美丽的盲人。她不能独自出门,每次出门都要哥哥扶着她,耐心给她指路。 但街坊邻里有一群坏孩子,总是在出门的路上围着兄妹俩,大声取笑戏弄:“小瞎子又出门了?什么都看不见,出门干什么。” “还挡住我们的路。” “以后不会有傻子愿意娶她吧。” meimei内心苦闷沮丧,之后整日整夜龟缩在家里,再也不愿意出门。 哥哥为了开解她,每天找一些芳香的花草来取悦她,把那些蔷薇花、向日葵、睡莲全部放在她橙红色的裙子上,让她闻一闻它们不同的香气 可是她依然不开心,愁苦着脸问哥哥:“我也能得到幸福吗?” “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哥哥说,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此时正小心翼翼地把meimei胸口弄歪的十字架放正:“你当然也可以。”他忽然想起童年时听过的一个故事:“我听别人说,只要得到金蔷薇的人,就会幸福。” meimei执着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衣领,小声问:“我会有金蔷薇吗?” 哥哥说了句俏皮话:“你可能没有金蔷薇,但你会拥有幸福,相信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兄妹俩的虔敬打动了上帝,某天有个彬彬有礼的富家公子,经过这穷苦且常年散发浊气的街道,对meimei一见钟情。 两个年轻人很快堕入爱河,富家公子不顾家族的反对,毅然和meimei结了婚。 哥哥很满意meimei的归宿,他决心送她一件新婚礼物。 其实这个时候,他的寿命已经不长了,常年的穷困和艰辛劳动摧毁了他的健康,他得了肺痨,在当时是致死的疾病。 可是对她的亲情激发了这衰朽的年轻人剩余的全部生命力,他每天起早贪黑,收集给客人造首饰时漏下的那么一点点金粉,日积月累,造成一块小小的金锭。 为了防止它被偷走,他晚上握着这块金锭睡觉,感到它在发热,无比guntang地连接他的血管,一直连通到他喘不上气来的肺——谁也不知道,在这肮脏鄙陋的金匠的房子里,皱巴巴的床和消瘦的年轻人身边,有一枚小小的,正散发着明亮光辉的金子。 死神每天拖着镰刀在他身后追赶,哥哥开始打造蔷薇花一片片精致的花瓣,他的技术巧夺天工,据见过的人说,那些花瓣都有着天然的褶皱,慢慢地由大变小,簇拥着中间小巧的花苞,它有着心脏的形状。 在和meimei约见面的那一天,他终于铸造好最后一片花瓣。当他拿着那朵轻巧的金蔷薇的时候,他的眸子渐渐黯淡,喉咙里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头不堪重负撞到桌上,一阵闷闷的钝响,像有什么逝去了。 那天风雪太大,meimei和丈夫的马车被雪堵在大道上,晚上才到金匠的房子。 她不知道哥哥已经死去,茫然地坐在他常坐的椅子畔,手摸索到他熟悉的脸、熟长满老茧的手,以及他手心紧握的一朵花,又像蔷薇又像心脏一样的形状??。 虽然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但她仿佛能看到有一朵蔷薇花,浮在漆黑的视野里,慢慢旋转着,发出金灿灿的光亮,像黎明暗蓝色的天空边缘微绽的晨曦——她没有亲眼见过,却笃定它会是这样。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光。 — 为了更适应主题,改编了一下金蔷薇的故事 - 这个故事梁徽看过原著,知道它把创作者比作艰辛劳苦的工匠,收集生活琐屑中一粒粒金尘,呕心沥血创作出最精美的艺术品。 而电影加入了“肺痨”,这一文学惯用的隐喻,正表现着艺术家克服虚无、向死而生的命运——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作品正是在生与死、存在与虚无的边界诞生的。 但她所为之触动、所为之揪心的,是因为这个主题吗? 这电影院设备老旧,等电影结束,竟也未开灯。荧幕一线光消失,他们就彻底陷入了黑暗,只能依靠门口投射的一点微光前行。 梁徽默默走在拥挤的过道间,心脏仍为电影或悲伤、或温情的碎片撞击,仿佛无处凭依的柳絮,被不同方向的风吹乱摇晃,落到不可获知的地方。 光线太暗,人群开始sao乱。 她和另外两个男生走散了,在吵吵嚷嚷的黑暗中被挤到一边,尝试前行时忽然被一个男人粗蛮地一撞,半边身子都麻痹生痛,她不免呼吸急促起来。 正迷惘之际,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搭在她的手臂上,是一道坚硬的盾牌,将她和摩肩擦踵的人群隔开。 四周散乱空虚的黑暗瞬间凝固成形,像七八岁冬天她和弟弟埋头在里面熟睡的厚被窝,沾染了两个人的气味,尽管乌漆墨黑,但不会让她惧怕。 她的手慢慢摸索到那人的腰侧,扯了扯他的衣服:“阿遇,是你么?” “嗯。”他轻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们出去吧。” 就这样,她紧紧拽着他的衣侧,而他的手隔在她和别人之间,审慎而克制,从头到尾没让一个人碰到她。 两个人随着人群的缓慢流动而挪移脚步,逐步走向光线越来越明亮的出口。 明明非常短的一段路,却让人感觉十分迟慢,犹如童年那些长长的日子。眼前的影像逐渐从模糊走向清晰,二人走出影厅,彼此都知道应该放手,但是没有。她仍在恍惚,而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她肩头流泻下来的乌发,不落痕迹。 梁遇忽然心有戚戚。 这多像那部电影。 他们只能共享黑暗中的旅程,如同一对盲人相互依靠扶持,一到阳光下,重获光明的她将走向另外一个人的怀抱。 * 谢渝和梁徽走散,在影厅遍寻无果,终于放弃寻找她,跟着人流走向门外,看她是不是已经出去了。 一出门,他就撞见两个人在门边,梁遇正拥着她,两个人相互倚靠着,仿佛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侣。 谢渝紧咬牙关,眼神带着灼热而黏稠的情绪,死死缠住他们相触的手臂。 他心中妒火乱焚,一股怒气淹没理智。 梁遇怎么敢这么胆大妄为 每天用他那肮脏的感情缠着梁徽不放,简直是阴魂不散! 他握紧拳头,终于忍不住,绷着脸走过去,用力推开梁遇,抱着梁徽对他怒目相向:“离她远点!” 一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寂静下来。 周围经过的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他们,俊男美女,争风吃醋,无一不是吸引人的戏码,其中几个人甚至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梁遇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不想让梁徽置身于难堪的境地,他瞥过谢渝一眼,再望向惊诧失神的梁徽:“姐,我先走了。作业还没写完。” “jiejie”和“作业”两个词立即标识出他的身份,旁观路人了悟,原来是男朋友跟小舅子在闹矛盾。 梁遇离开得快,梁徽回过神,甩开谢渝抓着她胳膊的手,神色冰冷转过身,朝前走去。 “徽徽。”谢渝追上她,神情从愤恨转为惊慌失措:“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她亲眼目睹,后知后觉这几天的异样——为什么总感觉他在针对梁遇,为什么他越来越焦灼,每时每刻都要守在她身边...... “你不知道他有多恶心!”谢渝把矛头对准梁遇:“我是为了保护你!” “恶心?”梁徽难以置信重复一遍,她从未想过这个词可以安在梁遇头上,立刻反驳他:“不,是你的占有欲在作祟。” 谢渝受不了她的指责,辩解道:“你不清楚事情的原委,梁遇有多畸形你知道吗?我.......” “谢渝。”梁徽不想听他污蔑梁遇,冷声打断:“我可以容忍你一定限度之内的占有欲,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伤害到我的家人......“她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眼圈泛红着看向别处:“那就分手吧。” 分手? 这个词像一道闷雷在他头顶炸开,把他整个人钉在原地。 谢渝眼睁睁看她转身离开,往另一条路走——那正是梁遇离开的方向。 他嘴唇颤抖,这颤抖蔓延到全身,直到他终于被绝望和痛苦击溃,无力弓下腰,把手撑在墙上。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