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期望的新年（上）

    雪粒子敲打着第七师团驻地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顶棚，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巨大的训练场中央，篝火在特制的铁笼中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冬夜的严寒，却驱不散空气中沉甸甸的、属于陆军的肃杀底色。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悬挂着“第七师团新年犒赏年会”的横幅，墨迹在寒气中仿佛也凝滞了几分。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三四百名士兵整齐地盘腿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深蓝色的军服在跳跃的火光中连成一片深色的海。前排是军官席位，深色肋骨服和肩章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明日子坐在勇作少尉身旁的“特别席位”上，位置显眼。她穿着合体的深蓝色士官候补生制服，浆洗得硬挺的布料勾勒出纤细却不失挺拔的身姿，乌黑的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难掩光彩的脸庞，如同投入深海的明珠，吸引着无数或明或暗的视线从后排的士兵群中投射而来——好奇、探究、惊艳、倾慕，甚至夹杂着一些更为原始、粘稠的窥视，如同无形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她周身。

    勇作微微侧身，将一碟冒着热气的烤年糕推到她面前的小几上，声音温和：“明日子小姐，尝尝看？炊事班刚烤好的。”

    “谢谢。”明日子拿起一块，小口咬着。年糕软糯香甜，明日子微微侧头，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台上士兵表演的相扑号子盖过，“怎么没看见尾形？”她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又掠过远处营房哨岗模糊的轮廓，始终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勇作正专注地看着台上两个赤膊士兵角力，闻言侧过脸，温和的笑容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兄长在轮值，负责军营东侧入口的警戒。”他顿了顿，补充道，“年会期间，营区警戒级别会提升。”

    明日子轻轻“哦”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军裤膝盖处的布料。东侧入口…那里毫无遮挡，正对着开阔的荒原，朔风最是凛冽。她仿佛能看见尾形独自伫立在寒风中，深色军服几乎融进夜色，只有帽檐下呼出的白气证明着生命的存在。那份孤零零的寒意，隔着喧嚣的会场，丝丝缕缕地钻进她心里。

    过了一会儿，台上开始上演着一场令人忍俊不禁的“倾城舞”。几个身材壮硕的士兵被推搡上去，套上了明显不合身的、色彩艳丽的简易女装和服。其中，谷垣源次郎一等兵最为醒目。他那远超常人的高大身躯被硬塞进一件窄小的粉色振袖里，粗壮的胳膊从窄袖口挤出大半，滑稽地挥舞着。他脸上涂着夸张的胭脂，笨拙地模仿着艺妓的舞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左！左！笨蛋，又错了！”台下有士兵起哄。

    “源次郎，转圈！转圈啊！”

    “噗——裙子要裂开了吧！”

    谷垣显然跟不上节奏，在同伴的推挤下踉跄几步，踩错了鼓点，顿时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那张被涂得红红白白的脸上，一双小眼睛泪汪汪地看向台下，充满了无助和窘迫。

    明日子看着他那副可怜又滑稽的模样，忍不住提高声音喊道：“谷垣！加油哦！没关系的！”

    清脆的女声在嘈杂的会场中异常清晰，瞬间吸引了更多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谷垣循声望来，看到明日子鼓励的笑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更加卖力地扭动起来，动作却愈发笨拙，引得台下哄笑声更大了。

    “嘿，通译官阁下给谷垣打气呢！”

    “源次郎那小子，运气真好……”

    “啧，要是被那样看着的是我就好了……”

    “真是的……”坐在明日子稍远处的鹤见中尉轻轻摇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端起面前的清酒抿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明日子，又掠过她身后那片士兵的海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投射在明日子身上的视线热度，混杂着年轻士兵们无处安放的躁动和对这唯一“异色”的过度关注。

    低低的议论声在士兵中蔓延。明日子浑然不觉自己再次成为焦点，她只是单纯地为谷垣松了口气，嘴角还噙着那抹未散的笑意。

    好不容易熬到谷垣的“表演”结束，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台。

    接下来的士兵武艺表演——枪械分解组装竞速、木枪对练——虽然技艺精湛，吼声震天，却似乎并未完全点燃士兵们的热情。直到几位盛装的艺妓在悠扬的三味线伴奏下袅袅婷婷登台，气氛才重新热烈起来。艺妓们身姿曼妙，歌喉婉转，表演着传统的歌舞。

    “啧，今年这艺者…感觉一般啊？”明日子身后不远处，一个新入伍的二等兵小声嘀咕着，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

    “你小子懂什么！”旁边一个老兵嗤笑一声，灌了口清酒，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军官席的方向，“那是看惯了通译官阁下那样的，再看这些游郭里的，自然觉得索然无味了。”

    新兵顺着老兵的目光，也偷偷望向明日子在火光下半明半暗的侧脸。篝火在她挺翘的鼻梁和饱满的唇瓣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低垂的湛蓝眼眸仿佛盛着星光，即使穿着硬朗的军装，也难掩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新兵看得有些呆了，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压低声音问：“前辈…游郭里…有像通译官阁下那么美的游女吗？”

    老兵闻言，嘿嘿一笑，带着几分醉意和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猥亵：“要真有那样的绝色，别说一夜千金，就是倾家荡产，老子也想尝尝滋味啊……”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示意他闭嘴。

    这些细碎的议论，如同细小的冰针，虽未直接刺入明日子耳中，却让她敏锐地感受到周围氛围的微妙变化。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复杂难辨。爱慕、好奇、纯粹的欣赏，以及那些老兵言语中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亵渎之意，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烦闷和隐隐的不安。她下意识地往勇作身边靠了靠。

    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周围的鹤见中尉，适时地侧过头，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入明日子耳中：“明日子小姐，若是觉得乏味或者…不适，随时可以提前离席。不必勉强自己。”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躁动的士兵，“我会安排尾形和宇佐美护送你回去。”

    明日子感激地看了鹤见一眼。他的体贴总是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她确实不想再待下去了。这里的喧嚣、酒气、汗味，还有那些让她浑身不自在的目光，都让她只想逃离。

    “谢谢中尉。”明日子低声说，“我…确实有些累了。”

    鹤见微微颔首，对身旁的传令兵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明日子就看到宇佐美从人群边缘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的笑容，但在看到明日子略显苍白的脸色时，那笑容收敛了几分。

    “走吧，”宇佐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他巧妙地挡在了明日子和大部分士兵视线之间。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将手悄悄伸进军服内侧的口袋。那里，用干净的布巾仔细包裹着两块她特意留下的、刚烤好不久的年糕。年糕还带着微微的暖意，是她刚才在餐食分发时，趁热偷偷藏起来的。

    明日子向勇作和鹤见微微颔首示意，随宇佐美一同离席。他们穿过军官席后方，朝着军营大门的方向快步走去。身后，艺妓婉转的歌声和三味线的伴奏在夜空中飘荡，但士兵们的反应似乎并不热烈，隐约还能听到几句“今年这个好像差了点意思”、“不如通译官好看”之类的低语。

    “不用理会他们”宇佐美刚刚就坐在士兵席里，隐约听见了几个士卒对明日子评头论足的只言片语，大多数讲的很隐晦，也有喝了酒后就放肆的开了荤话。要不是笃四郎先生在，他早就挥出拳头了。宇佐美默默记下几个用下流语言形容明日子的士兵的名字，等待秋后算账。

    明日子点点头，对宇佐美笑了笑。她觉得这些士兵和高中的青春期男孩子没有本质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