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日

    农历二十九，天快亮了。

    他从墨尔本飞回来，心里盘算着要在这一天见她一面。

    他本可以不去京都。那边有父母亲，有无数张等着他举杯的面孔，有永远严密、不会出错的年夜饭安排；他也本可以直接回沪市，回到那间视野极好的公寓，落地窗面朝江面，灯火与水色替他把孤独掩到最浅。

    然而他没有。

    他从墨尔本起飞之后，拎着登机箱，往鹭城来——她的城，她的故乡。

    农历二十九的凌晨，鹭城还在海风里打盹。街口的槟榔树被风压得低低的，年味却从缝隙里渗出来：隔街有人在贴对联，朱砂色的“福”字被夜露打湿，闪了一瞬；拐角的粉店还没开火，但门口早就排了一串蒸笼，米香被潮气裹着，像一朵朵温吞的雾。

    席珩川把车停在她楼下。

    发动机熄火，车厢里只剩表盘的余光和他细微的呼吸。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未接来电的数字堆叠成列，像凌晨冷白的栅栏。

    他按过一次“拨号”，又停住指尖。

    长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拖得很长，直到被机械的提示切断。

    十二次、二十一次、二十七次。

    数字往下掉，他的心绪却没有因此更乱，反而渐渐沉下去，像海水退潮后的礁石，冰凉而固执。

    他是个不习惯等待的人。

    航线、项目、并购，他最擅长把变量清扫干净，然后在时间点上按下确定。

    可这一夜，他把主动权拱手交给了一个黑着的窗口。手机被他拿在掌心，掌心渐渐发热，指骨却凉得发涩。

    徐泽的消息从工作群跳出来：“席总，年三十京都那边饭局还等吗？要不要我回个话？”

    他盯了几秒，回了一个“等我通知”。很快，另一个号码又拨进来……母亲。

    屏幕中央只有两个字，冷得像刀背。

    席珩川没有接。他知道那通电话的内容，也知道语气，知道其中不会有“你回来路上注意安全”这类多余的词。

    他把来电滑走，声音被摁死在振动里，像一只闷掉的鼓。

    他侧过脸，看向车窗外。

    灰色的天光翻过屋脊，城市慢慢有了轮廓。有人扛着一捆竹竿走过，肩头缠的是新买的灯笼；有人用绳子拖着一桶活鱼，尾巴拍得水花四溅；早起的老人提着热气腾腾的油条和豆浆，和邻里寒暄“年二九啦，还差一天就到头啦”。

    这些声音从玻璃缝里挤进来，轻轻地、细碎地撞在他耳朵上。

    他忽然记起她说过的话。她说鹭城的年，总是从二十九就开始“亮”起来，海风里都是炸春卷的香味；她说她外婆做的鱼丸一定要在那天先试火，咸淡正了，年三十才敢给一大家子下锅；她说她讨厌过年短信里的群发祝福，更喜欢在小巷口被熟识的小贩叫一声“小虞，回来啦”。

    那些句子断断续续地浮上来，像极了此刻车窗外的景象，一处一处吻合。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动了动，指腹摩挲过皮革的纹理。

    他想起更早的时候……他们在他办公室zuoai，事后，他抱着她坐在落地窗前，掀起帘角看江。

    她说沪市的风太硬，吹在人身上像是劝人快点长大；而鹭城的风软，吹得人想偷懒。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亮光。

    他那时没有懂这句话，如今懂了——清晨的鹭城，确实在劝他把锋芒收一收，安静一点，再安静一点。

    天色更亮了。

    她那层楼依旧没有动静。

    对门亮过一盏灯，很快灭了。

    楼下的保安从小屋里出来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拿扫帚把地上昨夜炸开的红纸扫成一堆。

    席珩川转了转手腕，往座椅靠背里更深地陷了一寸。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刻……时间不是用来推进的，而是用来消耗的。

    他打开手机备忘录，输入：“阮知虞，我回来了。”停了几秒，删掉。又输入：“我在鹭城。”再删。

    他把键盘收起来，屏幕恢复到那列冷静的未接来电。

    风更湿了些，海腥气顺着街道往上爬，混着热油的味道，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覆在皮肤上。他推门下车，走去对面的粉店。

    门口坐着两只猫，黄眼睛盯着蒸汽裹出来的米香。掌勺的阿姨认出他不是本地人，还是笑着问：“要几两粉？加不加rou燥？”他顿了顿，说：“两碗。打包。”随口又问：“鱼丸有吗？”阿姨说：“年二九当然有，刚下锅。”

    他提着热乎乎的外卖回到车里，白气在狭小空间里团起又散开，落在玻璃上成一层细雾。他把其中一份打开，尝了一口，盐度刚刚好。

    他忽然有些可笑的冲动……想把这碗鱼丸端给她，听她在吸第一口汤时发出“嘶”的轻声。

    那声音他太熟悉了，像细细的钩子，总能挂住他的心口。

    他把那份留给她，盖好了盖。

    另一份吃到一半停下，胃口其实不在。

    他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后备箱，黑色西装外套搭得整整齐齐；想起在航站楼时自己在吸烟室里按灭的那根烟，指尖上还留着浅白的灰痕。他不抽第二根，他怕手指带着烟味敲她的门。

    时间从七点走到八点。小区里的孩子被父母拎着出来理发，理发店门口“福兔迎春”的贴纸还没撕掉，老板娘把一条红绳系在门把上，说开张讨喜。

    有人在楼上摇了摇窗帘，又放下。

    席珩川把手表往袖口里按了按。

    那日他在她楼下等了一日。

    太阳从墙头慢慢挪到另一面，风把巷口的红纸吹得簌簌作响。

    到下午3点多，他撑不住空腹与恍惚，随便在小区旁的老馆子里坐下，点了碗姜母鸭和一份炒米粉。

    油烟暖气扑在脸上，他却吃不出味，只是借着一面靠街的窗，继续朝那栋楼的方向看。

    命运偏爱在人最无防备的时刻亮出手段。就是在他把第一口汤送到唇边的刹那——

    他看见她了。

    她从街那头走来，风把她的头发拂到耳后，围巾是浅灰色的，把颈侧衬得很白。

    她身旁并着一个男人，高个，肩背挺直，手里拎着两只纸袋，纸袋上印着药房和果行的标志。

    男人侧过脸同她说话，声音透过玻璃只剩下轮廓，却看得出语速沉稳，像每个字落地都有分寸。

    席珩川他指尖在瓷碗壁上一顿，热气从睫毛间升起，被风一吹就散了。

    任由眼睛把那一帧帧画面收进来。

    街口临时的年货摊把路肢解成狭窄的缝隙。她停在一个卖桔子的摊位前，挑了几颗，俯身贴近去闻，表情认真到可爱。

    周矜远没有插手，只把纸袋放到脚边，双手空出来，等她挑好了再接过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坐在一艘没有靠岸权的船上，看见岸边有人围炉吃茶、拌着笑语。岸与船之间不过几步水，他却连“靠近”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