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棒
仙女棒
“哦。”曲明翡平淡回复,垂下眼,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何必自讨没趣,再不依不饶找他确认一个答案? 几个人继续玩牌,一局下来,又是曲明翡赢,而输的是梁遇。 他没玩过德州扑克,会输相当正常,曲明翡不想整蛊小孩,随口八卦一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梁徽很好奇他的答案,忍不住侧过头,认真观察他的神色。 提问的那一刹,他垂了垂睫,不远处的演出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拉长了他睫毛的阴影,以至于交错的光影明暗之下,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涌动。 曲明翡催促:“快回答,给你十秒钟的时间。” 她开始倒数。 10,9,8......3,2...... 梁徽也默默跟她倒数,一直到1,梁遇才仰起头,略冷清的声线打破了四周的喧嚣。 “有。”他说。 说完后,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好像刚才的回答于己无关,只是随口冒出来的一个词,轻飘飘地出现,又轻飘飘消散。 “徽徽,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吗?”曲明翡却没放过他,转头问梁徽。 梁徽被她问得一愣,微笑着摇头。 她尝试用鼓励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某种莫名升腾却又不该有的低落和滞涩:“没什么,不过现在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 梁遇嗯一声,以示认同,这段体现jiejie友爱弟弟恭顺的戏码就此圆满结束。 才为难完他,下一局很快轮到梁徽遭殃,曲明翡冥思苦想,试图琢磨出一个高难度问题。 她看看紧握住梁徽手的谢渝,又看看神情漠然的梁遇,忽然灵机一动,问: “如果谢渝和梁遇都掉海里了,不救就会死,你选择救哪一个?” 她这个问题虽然幼稚无理,但无异于晴空一声炸雷,连陆学林都幸灾乐祸地看了谢渝一眼。 谢渝注意到他的眼神,视线骤然冷却,但他心里仍存了一丝淡淡的希冀,期待她的答案。 梁徽怔了半秒,得体说:“都救。” “不行。”曲明翡否决:“你这不算回答,我说是救‘哪一个’,只能选他们俩中间的一个,非此即彼,没有第三个答案。” 梁徽迟疑。 她早有答案,重要的是,怎样表述才会不伤害到另外一个人。 曲明翡毫不留情又开始倒数:“10,9,8......” 梁徽拖到最后一秒,才无奈摇摇头,笑着说:“明翡你总是为难人。” 曲明翡摇着她的手臂:“快点说!” “如果不选阿遇,我妈回来会找我算账的。”她巧妙地把缘由推给母亲,曲明翡获悉答案,心满意足松开手:“嗯,我懂了,你就是选梁遇嘛。” 梁徽笑而不语。 这个问题总算揭了过去,谢渝心里却空落落的。他知道,选她的亲弟弟是人之常情,他本就不应该介意。但还是想让自己排在她心中第一位——毕竟,如果让他在家人和梁徽之中选,他绝对毫不犹豫选她。 游戏继续下去,他却心不在焉,始终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梁徽欲哄哄他,趁休息时拉拉他的衣袖:“我们去海边吹吹风吧。” 两人离席,游戏自然难以为继,曲明朝有电话要接,陆学林家里催他回去,于是场地只剩下梁遇和曲明翡两个人坐着。 曲明翡百无聊赖,完完整整听了一首歌,散漫的目光渐渐挪移到梁遇身上。 寡言的少年依旧端坐着,不发出一点动静,在迷乱斑斓的灯照下仿佛一座精美而冰冷的象牙雕像,完全无法探究他的心情和思绪,这些难以名状之物全都像暗流一样潜伏在他青涩的身躯里,犹如雕像中封固的秘密 只有他的目光是有实质的,就好像,海边无限延伸的宽阔水面,虽然平静,底下却有无数漩涡兀自潜流,沉郁而隐忍。 曲明翡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正是梁徽离开的方向。 一种可怕的猜测恍如重锤击中了她,她似乎嗅到了一丝同类的气息,试探道: “诶,梁遇,你喜欢的人......” “是你jiejie吧?” 梁遇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让猜想立刻确证,她缓缓吸了口气,躺倒在沙滩,仰望头顶一轮明月:“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 “但我并不喜欢她。”良久,梁遇才否认。 曲明翡嗤笑一声:“别想着骗人。你骗你姐差不多......但不可能骗过我。” 梁遇再次沉默。 他知道多说多错,干脆不说任何有纰漏的话。 曲明翡轻飘飘地说:“你真能忍,如果是我,我没办法忍受他和别人谈恋爱,我会把所有靠近他的人都赶跑。” 说着说着,她从沙地上起来,眼眸直直看着他,闪烁着某种近乎狂热的光亮:“——所以,为什么不仗着你jiejie的偏爱,把谢渝赶走呢?反正在她心里,没有人可以比过你。” 梁遇定了定神,站起身,依然佯作不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喉间充满难言的焦灼,他走到沙滩上散心,试图远离人群的尘嚣。 月光洒在沙滩是晶澈的银白色,冷冽如水。 他信步走着,耳边听到潮水的喧sao,一阵又一阵朝他袭来,像心底不断翻涌的欲望。 对她的欲望。 梁遇挫败蹲在地上,手拂过海面,远处几只海鸟起落,扑棱棱自芦苇丛中升起,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好像听到了jiejie的声音。 略微抬起头,他看见梁徽和谢渝手牵着手,坐在礁石的另一边谈天。 这个角度,他们看不到他,而他却可以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看清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刚才选阿遇吗?”她说:“小时候,他差点因为救我在海里......” 那段往事给她留下的创伤太过强烈,梁徽肩背耸动,终是没有完整将它说出。 谢渝轻柔地抚摸她的脊背,低声说:“这只是个游戏,你别联想太多。” “嗯。”她侧过身,慢慢靠入他的怀抱。而他顺势搂住她的腰,把她扣往怀中,贴得毫无罅隙,似乎这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法叫他们分开。 不知又说些什么,谢渝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和她接吻。 她的眉眼融在月色中,更加温柔,更加渺茫,仿若完美而易碎的瓷器,被他小心翼翼抚摸,带着虔诚的爱意。 月光下的恋人,唯美而般配。 梁遇默默望着两人沉醉在这个吻中,手里的沙粒握住又滑落,滑落又握住—— 海鸟低飞过芦苇丛,发出咝咝的声音。 他们不知道吻了多久,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手里的沙余温一点一点冷却,被月光晒凉了,潮湿而肮脏,是他见不得光的爱情。 他想到曲明翡那些话——仗着jiejie的偏爱,把谢渝赶走。 可是,然后呢? 再来一个新的人吗?他不可能永远霸占jiejie,她身边总会有其他人,不是谢渝,也有别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填补她身边爱人的位置,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没有别的生路。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一遍又一遍,自虐般旁观欣赏。让两人的亲密场景,像凌迟的刀,刀刀入骨,痛彻心扉。将他的心脏刮得血流如注,从此麻木,再无法觉知爱的存在,亦无法觉知痛的存在。 或许如此,他就能将一腔无望的痴恋就此放下。 - 梁徽和谢渝从海边回来,正巧看见有人在卖手持烟火,顺便买了一把。 她打算和大伙儿一块,但回原地的时候,发现只有曲明翡一个人留在这里。 梁徽四顾周围,不见梁遇踪影,问:“阿遇去哪儿了?” 曲明翡从人群聚集的地方出来,对梁徽耸耸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那我等会儿去找他。”她递给曲明翡几根烟火:“玩这个吗,小翡?” 曲明翡接过去:“这个要去黑一点的地方玩。”她指指沙滩另一边:“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三个人跑到海边放掉了大部分,曲明翡意犹未尽,看到梁徽还留了一些,不禁问:“徽徽,你剩下的不玩吗?” “这是留给阿遇的。” 曲明翡:“你什么都想着他。” 梁徽瞥一眼不远处背过身的谢渝,压低声音和她说:“我是觉得阿遇最近很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和谢渝在一起,他觉得自己被冷落了;也可能是因为暗恋别人得不到回应。” 曲明翡诧异,她没想到梁徽这样玲珑,把谜底猜了个十成九。 只不过剩下那一成,她无论如何是猜不到了。 她不禁叹:“你真的好关心他。” “我也关心你啊。”梁徽望着她微笑:“怎么样?放完烟花有没有开心点?” 曲明翡一愣,莫名鼻间涌上酸涩,她吸吸鼻子,低头道:“开心多了。” 她急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推推梁徽手臂催她走:“好了,你快去找你弟吧,演出要结束了。” 夜深了,海面漆黑,隐约有些微光闪烁在浪花之间,像凭空洒下的一串白珍珠,光滑而璀璨。 梁遇在这里呆了很久。 没有钟表和手机,他无法测度时间的流逝,听到远方的人声渐渐小下来,才知道已经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他从沙地上起来,隐约听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甫一回头,就看见梁徽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 月光下,她的外貌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眉眼处更加朦胧,如笼轻烟薄雾。 ——就跟刚才她在谢渝怀里的样子一样。 眼前重现两人亲吻的场景,他心如被针刺,一阵裂痛。 梁徽全然不知他所想,一步步朝他走来,眼里满溢关心:“你刚刚就一直呆在这里吗?” 他不想说自己之前在她和谢渝亲密的地方呆过,点头道:“嗯。” 梁徽迟疑着,问:“一个人待这么久,不孤单吗?” 梁遇目光沉沉盯着沙面,说话音色浑浊:“在哪都一样。” 因为他刚才的真心话,梁徽下意识将他的孤单归结为,对心上人爱而不得的痛苦。 念头千回百转,她默默走到他近旁,安慰他:“可你不是一个人啊。” 梁遇睫羽一颤,深黑的眼珠定定望着她,就像面前这片漆黑而深不见底的海域。 良久,他才低声问:“是么?” “嗯。”她点头确认:“还有我。” “但是......”他想说她总有一天也会离他而去,但梁徽率先打断了他:“没有但是。” 她很认真地说:“我们之前就说过,以后不会分开的,不管以后各自有没有新的家庭,都一直会是最亲的亲人。” 梁遇一直对“亲人”这个词异乎寻常敏感。 因为对他而言,它指涉的,既是所有牵绊的因缘,又是所有梦魇般的诅咒。 但他还是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微笑着说:“嗯。” 她见他心情好转,从口袋里拿出火机和烟火棒:“刚才买了这个,还挺漂亮的,你要看看吗?” “好。” 海边风大,梁遇伸出手掌,挡在打火机上冒起的微弱火苗前面,那火才颤颤巍巍立起。 嫣红的火星畔,他的掌纹清晰分明,印在修长瘦削的手掌上,像微缩的水文图。 他的手也长这么大了吗?梁徽心里想。 ......比自己的手还要大上一圈,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让她轻易牵住。 只失神片刻,手中的烟花已然亮起,无数灿亮的纤细光芒从那点通红的芯子上往外溅开,是偶然落入他们掌心的一枚星星。 她抬头看他,眼眸映着这颗星,又含了淡淡的笑:“好看吗?” “好看。”望着她的眼睛,他说不出任何一句否定的话。 然而这枚星星终究只是一闪而过的流星,花期之短甚于昙花,温暖一瞬,立即枯萎成一撮黑灰。 他们点亮一根又一根,然后安静地注视着那点火光,在海洋反射出来的幽蓝光影里,焰火绽放又凋落,点燃又消逝,无声,无息—— 没有人会注意它的存在与死去,除了他们,在黑夜中共享这渺小的秘密。 等最后一根即将点亮,他忽然收回手,任由海风将火机上的光吹落。 梁徽微怔:“阿遇?” 凉而微涩的海风中,他目光灼灼看着她:“这根可以留给我做纪念吗?” “当然可以。”她递给他,看他接过,把那根细细的仙女棒塞到口袋里。“如果你想要,我们等会儿再去买一些。” “不用了,我就喜欢这个。”梁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