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与爱
恨与爱
吃完饭后,时间尚早,演唱会还没有开始,沙滩上零零星星一些人,躲在棕榈树宽大的叶片下谈笑风生。 曲明翡单独约梁徽聊天,也是在棕榈树下,水波粼粼的大海边。 梁徽一边听她说些学校的琐事,一边捧起一抔沙,张手看它们如水般从指缝中流走。 细沙落地,发出簌簌如沙漏般的清越响声。 她心里很困惑,为什么明翡不去和曲明朝拍照? 刚才曲明朝拿着相机想和她说话,可是她直接掉转过头,拉着自己走到树下,还把谢渝赶走了。 等曲明翡讲完一件事,她回应几句,把话题转到曲明朝身上:“明翡,我听你说表哥家里有事,最近心情很差,你不多陪陪他么?要不要叫他过来?” 曲明翡低头望着地上的沙,烦不胜烦拨起一捧,洒到更远的地方去:“我讨厌他,不想和他呆在一起。” 梁徽侧耳细听,忧心问:“你这么讨厌他,是因为他以前伤害过你么?” 曲明翡没想到她会误解,忙不迭摇头:“不,没有......” 她用手在沙地上划来划去,画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字符,神色闷闷的,一句话也不说。 梁徽并不希望看到她这样,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可以和我说说。” “没怎么。”曲明翡泄气地把手往地上一拍,瞬间在柔软的沙地上留下清晰的手印:“不是我不想告诉你......” 她顿了顿,神色有一瞬黯然:“是我不能说。” “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么?”梁徽柔声问。 “太多了。”曲明翡慢慢仰躺在地上:“徽徽,你是个好学生......能理解我的意思吗?认识你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你做什么出格的事。” 就连谈恋爱也找了个如此“标准”的男朋友。曲明翡心想。标准到无可挑剔。 “——所以,我不能和你说,说了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 “......哦。”梁徽知道她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继续婉言建议:“那或许多跟他沟通,才是更好的选择。” “嗯,我知道。”曲明翡嘴唇轻轻翕动,喃喃道:“我只是还在纠结一件事......” 梁徽沉默不语,看到她的眼底渐渐蒙上一层水光,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两人在树下默坐一会儿,曲明翡起身,拉着梁徽的手拖她起来:“徽徽,我要你陪我去找表哥。” 梁徽见她心结解开,不由展颜一笑:“好啊,我陪你去。” 两个女孩子手挽手踩在沙滩上,留下一行脚印,曲明翡用手遮挡直射在脸上的雪白日光,往海边望了一眼。 她疑惑道:“那是你弟吗?” 梁徽沿着她手指的方向,偏头看去。 确实是梁遇。 海浪无休止地喧哗,潮汐涨落间,他一个人屈膝坐在沙滩上,修长的身躯半陷在柔软细沙中,映衬着宽阔的大海,竟显得格外渺小—— 也格外孤寂。 微风拂过,一缕一缕扬起他乌黑的发,飘动在澄明的海天之间。他弯着腰,垂头,在沙面上写字,神态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也是前所未见的认真。 而他也不像是在写字,落指极为轻柔,指尖拂过平整的沙面,无比缓慢,无比细致,带着默然无声的情意。 就好像,手指抚摸过的,不是没有生命的沙砾,也不是夏季午后炎热的空气,而是某个他极为珍爱的瑰宝、某个让他魂牵梦萦的意中人,终朝相看,日夜不倦。 阿遇会在写什么呢? 是写他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吗?他最近孤独苦闷的来源,会是她吗? 隐约窥探到了男孩深藏已久的心事,她恍然看他良久,心中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但最终,她还是不忍破坏,拉着曲明翡的手,快步离开他视线能及的范围。 曲明翡没花多大功夫就找到了曲明朝。 他半蹲在礁石畔拍太阳。太阳落到海的另一边,城市高楼掩映处,在暗蓝色的海水上翻覆起金红色的亮光。 曲明翡大声喊他的名字:“曲明朝!” 海浪翻涌,嘈杂的声音巨大,盖过了她的呼喊,她不知道曲明朝有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但被忽视的愤怒和不安顿时像风暴一样席卷了她,尽管她知道他可能不是故意的。 可有的人,哪怕他的举动再无意,再细微,也能在你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曲明朝对她而言就是这样的人。 她准备又喊他一声,如果这次他没听到,她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 不过还没有出声,曲明朝回过头,一步步朝她们走来。 “你们拍照吗?”他带笑问,丝毫看不出中午两人的摩擦和矛盾对他造成了什么影响——他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好像一切都对他无关紧要。 这恰恰是他身上最让她憎恨的地方,有时甚至恨到想让他死去。 “噢,我就不拍了。”梁徽松开她的手,含笑的眼神徘徊在两人之间:“你们拍吧,我现在得去找谢渝。” “嗯,好。”曲明朝回。 梁徽朝两人挥挥手,转身快步走了。 他垂眸看着她:“小翡,我们去人没那么多的地方拍照吧?” “那走吧。” 她一反常态地冷淡,默然跟在他的身后。 曲明朝走在前面,太阳光照在他侧脸,很亮,一点点融入海水之中,揉成玛瑙般的绚蓝。 他不习惯这么话少的meimei,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她。 好几次,她的头都是低垂着的,他只能看见她玫瑰色的头发,被海风吹拂掀起,露出洁白的前额。 玫瑰色。 他想到孩童时不懂事,两人模仿电视剧里的表哥表妹,扮演一对恋人。据说恋人之间会送玫瑰花,他只要去找她,都会给她带上一朵——不过这是在夏天,家里院子玫瑰绽放的时候。 一个个夏天过去,一朵朵玫瑰盛开又凋谢,后来他们长大了一些,明白爱情永远不可能在两人身上发生,偶然的亲密,也控制在亲人的合理范围。譬如他写作业她会爬到他的腿上偷看,手指沿着几何题上的图案小蛇一样灵活地滑动;而有时,她受委屈了会在椅子背后抱住他的肩,热乎乎的眼泪流到他的脖子里。 他家教十分严苛,父亲对他尤为冷酷,唯有和她在一起的那些瞬间,才寄存着令人怀念的温情。 但幼时的儿戏,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起,仿佛全然遗忘。 那什么时候,它重新被打捞起来? 几年前,他考上大学,她还在读高中,她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姑姑,跟他倾诉她在叛逆期有多么荒唐:沉迷恋爱、荒废学业、忤逆父母,甚至旷课带着男朋友去游戏厅,去开房。 “一个女孩子,居然这么不自爱!”她母亲忿忿不平和他说。 他对此不以为然,青春期的少女少男追求热烈的爱和性很正常。虽然他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表现不当过,也从未和哪个女孩恋爱过。 唯一值得担忧的是她的学业,毕竟考上一个好大学对未来发展十分重要。 与此同时,他知道,真正叛逆的,或许不是她。 ——而是看似循规蹈矩的自己。 但他还是受姑母的嘱托,某天下午去她家劝解她,尽管心里并不抱什么指望——因为步入青春期后,表妹开始不再和他说话。 那天的下午格外漫长,又长又热,长到令人难以忍耐。他走到她家楼下,看到围墙边爬满的玫瑰花藤,娇艳的玫瑰因为长日的炎热而奄奄一息,在地上坠满无数花瓣。 他拾起一片萎缩的花瓣,忽然难过起来。 ——因为他想起记忆里的玫瑰,想起那一个个在玫瑰香气里流转逝去的盛夏。 往事是很狡猾的,它有时候会让你误以为,现在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尽管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人类最大的错觉。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睡觉。 这几天她被姑母锁在房里,哪里也不能去。她砸烂了窗户,可铁栏杆还在。被分割过的太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栏杆的黑影投射在少女的脸上——原来,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走进她的房间,她醒过来,从床上坐起。 “我妈是让你来劝我的吧。” 他没有撒谎:“是。” 她沉默半晌,许久笑了一声:“没想到你也当她的帮凶,我以为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站在你这边?”他走过去,半蹲在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腕,看她手掌上被玻璃碎片划破的伤口。 “你受伤了,小翡。”他说。 这是他唯一在乎的地方。 他知道这是砸碎窗户时留下来的伤口,还新鲜着,渗出缕缕血液。他找到她家里的绷带,给她包扎。 她怔怔望着他做完这些事,在他松开她的手时,她忽然声线颤抖着说:“哥哥......抱抱我。” 抱住她之前,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为什么她不再和他说话?为什么再也不去他家找他?她讨厌他么?在她吻上来的那一刻,一切的困惑,都有了答案,也是最无法让他承受的一个答案。 那天除却那个吻,他还说了无数世俗的、道德的话语,如此苍白,连他自己都不信。一小时后他走了,下午濒临结束,玫瑰花活了过来。或许有夜莺用爱的鲜血给它们浇灌,虽然付出死亡的代价。 暮色中它们开得是那样的明艳,仿佛不远处天际最末的晚霞,而他很清楚,这是他生命最后的绚烂。以后都不会有了。 再也没有了。 - 两人沿着海岸线,一直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海水颜色似乎更深了,在岸边流转成漩涡涌动。 曲明翡弯下腰,想更分明地看清楚,但手腕忽然被人拽住,大力拉往陆地。 “小翡。”他严肃地对她说:“这儿水很深,不要随便靠近。” “哦。”曲明翡小声嘟囔:“我就是想看看。” “等下我拍给你看,好不好?”他温声询问她。 “嗯。”她别别扭扭回。 手腕还被他抓着,她注意到表哥的手指很长,指甲打理得非常整洁,在阳光下是一种干净柔和的粉色。 ——就这样覆在她的手腕上,带来他掌心的温度,以及干燥的触感。 她不知道自己先前究竟在躁动什么,可这轻轻一握,奇迹般平息了她的焦燥。 他总有这样令她平静的力量。 但没走几步,他似乎注意到自己还紧握着她的手,于是很快松开。 于是她很快又泄气下来。 这人怎么这么可恶啊......曲明翡边想边走,两人终于到了理想的拍摄地,这里海水清澈,坚硬的礁石表面平整,可以坐在上面摆各种各样的pose。 曲明朝毫无疑问是最敬业的那种摄影师,他挽起裤腿,直接涉入水中,给她指导姿势后按下一个个快门。 出于内心最隐秘的某种渴望,她有的姿势故意摆不准,然后让他过来,耐心地给自己调整。 眼下,两人的姿势已经远远超出了兄妹的范围—— 她趁他两手放在她的肩头,给自己矫正耸肩的时候,牛仔短裤外两条白生生的腿直接溜上他的身子,环上他的腰。 曲明朝果不其然正色道:“小翡,把脚放下来。” “不放。”女孩恢复了往常调皮捣蛋的神态,脚盘得更紧了,整个人像一株细弱的丝萝,攀附在他身上摇曳。 她笑嘻嘻地撒着娇:“为什么要我放?” 但这次,曲明朝没有让步,他两手握住她细瘦的脚踝,从腰上扯下来,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她从海里跋涉到陆地上。 海水正在返潮,所以他走路速度相当慢,曲明翡见他真的生了气,一时也有些慌了,但依然不愿妥协。 她冲他大喊:“曲明朝!不准走!” 女孩子喊声消弭在耳边的涛声和风声中,曲明朝不管不顾,仍然往岸上走。 曲明翡见他不理,声嘶力竭喊:“你如果走,我就再也不和你见面了!” 依然没有回应。 她想到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抛下她匆匆离去,尽管前一刻两人还在接吻。 他总是如此冷漠残忍,如此不近人情,只留她一个人在狂喜和绝望中燃烧自我,化作冰冷的灰烬。 她疯了般,从口袋里掏出拾捡的贝壳和海螺,一个个用力往他身上丢,有的没投中落到海里,有的砸到他沉默的脊背上。 她看到他的身形微微一颤,全身绷紧,似乎积聚着某种难言的情绪。 可他仍旧不回头。 等她孩子气地大哭起来,他才转过头,慢慢回到她身边,拍拍她轻颤的脊背,犹豫地说:“小翡,你明白吗?有的事情,我们是不能做的。”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说辞和劝告。 对,只有他知道什么是对的,而她是错的,她的爱也是错的,通通都是错。 曲明翡拨开他的手,翻覆的仇恨完全主宰了她,她发白的嘴唇颤抖,歇斯底里地大喊,甩出各种不堪的咒骂:“那你滚吧,去死吧,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厌恶到不想多看他一眼,她从礁石上爬下来——这回轮到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莫名其妙产生了一种畸形的令人胆寒的胜利感—— 既然得不到他,那就让他在自己的世界消失吧。 对于他,她从来只有这两个选项。 她永远分不清楚,他的存在,给她的生活投来的是一道光,还是一道阴影;正如她分不清楚,自己对他更多是恨,还是爱。 - 女朋友不在,谢渝只好和陆学林坐在一棵树下,意兴阑珊和他聊天。 陆学林:“我有个朋友,最近打算申请去英国的项目,你不是早就拿到了offer吗?有什么建议?” 谢渝百无聊赖靠着树:“哦,我不打算去了。” 陆学林知道他准备出国很久了,为此还放弃了保研的机会,乍听他说不想去,不免震惊:“你怎么不去了?” 谢渝轻描淡写:“出国就很难和徽徽见面了,我打算也去北京上学。” “那你岂不是得今年下半年考研。” “又不是考不上。”他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陆学林没想到他竟然恋爱脑到放弃筹备多年的规划,有些无语:“......你开心就好。”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梁徽正巧找到他们,快步走过来,微笑着说:“原来你在这里啊。” 谢渝看到她,立刻从沙地里起来,拍拍衣服掸落身上的沙子后,上前握住她的手:“对,一直在等你。” “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枝叶繁茂的树丛,有几个游客正在那边拍照。 陆学林自然不掺和小情侣们的甜蜜相处,他摆摆手:“你们去吧,我在这里晒会儿太阳。” 两人走后,他仰躺在树下小睡了会儿,猛地被袭来的海风惊醒,起身四顾,周围游人已经渐渐少了。 难道是演出开始了? 他打了个哈欠,慢慢爬起来,往演出场地走。 快到现场的时候,他忽然在纷乱的人群中瞥见了曲明翡——不是他故意去找她,实在是她染的那头红发太明显了。 薄暮微红的光下,女孩子不仅是头发,连脸颊和眼皮都是玫瑰色的,像头上这片染满晚霞的天空,到处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陆学林愣愣看了她几秒,才反应过来,拨开人群快步走过去,喊了她一声:“曲明翡。” 曲明翡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陆学林以为他喊人的声音被海浪声盖过了,因此走到她旁边,拍拍她的肩膀:“欸,叫你没听到嘛?” 曲明翡正烦躁着,没想到他直接撞枪口上找骂,于是把在曲明朝那里积聚的怒火统统往他身上发泄:“拍我干嘛?神经病,离我远点。” 陆学林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给弄呆了,怔怔看着她的身影远去。 半晌,他摸摸鼻子,神色讪讪的,喃喃道:“怎么脾气这么大。” 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场地。 曲明翡远远就看见梁徽坐在梁遇和谢渝中间,还有曲明朝,他们围坐成一个圈,留了几个空位,是给她还有陆学林的。 不巧的是,两个空位都在曲明朝的旁边。 她木着脸走到梁徽旁边,垂着头看她:“徽徽,我想和你一起坐。” 梁徽特意给她留了曲明朝旁边的位置,以为她会更想和表哥坐。她看一眼曲明朝,发现对方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摆弄手机。 他们这是......又闹矛盾了吗? 梁徽目光闪烁,抬头对曲明翡笑:“可以啊......” 不过旁边两个男生都是纹丝不动,所以棘手的问题现在变成了—— 她该叫谁挪出位置? 梁徽犹豫不决,还没等她想到解决办法,梁遇看她神色为难,率先出声:“你坐我这里吧。” 他往曲明朝旁边挪,曲明翡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说声谢谢,一屁股坐到了他原先的位置上。 演出终于在夜幕降临之际开始。 远方的城市逐渐化作朦胧的幻影,灯光一点点荧亮,勾勒出高楼的轮廓。 而海依旧暗色涌动,潮声悠荡,侵蚀女孩纯净的歌声。 坐了快一个小时,几个人互相不说话,气氛十分沉闷。 曲明翡忽然提议:“我们玩一会儿德州扑克吧,我带了牌。” 陆学林故意呛她:“咱们这里有未成年呢,赌什么博?” 曲明翡没理他,她一对晶亮的眼眸,只直勾勾盯着曲明朝:“赢到最后的人,可以要求第一个输的人做一件事,或者问一个问题,对方必须如实回答——怎么样?” 她不信,他懦弱到连赌都不敢和她赌。 其实说白了,玩的不是德州扑克,而是真心话与大冒险。 梁徽知道她最擅长玩这个,暗中揣摩她的心思,虽然什么也没猜到,但还是第一个站出来,帮自己的好朋友一把:“好啊,咱们可以边听歌边玩。” 她一说话,谢渝和梁遇也没什么异议,陆学林半推半就也答应了。 而曲明朝,是最后一个答应的。 他出局也最快,不难想到曲明翡是不是动了什么小手脚,梁徽隐而不发,等终于熬过一局,曲明翡赢了,她才聚精会神,打算听好友提什么问题。 问题很简单,就是一句“做过什么让你后悔的事吗?” 曲明朝心头猛地一跳。 他抬头去看曲明翡,微风吹得她两侧的头发晃动,海夜黑黯,慢慢融入她的眼睛。 而她始终用这对眼睛,执拗地盯着自己。 “没有。”他平静地说。 “真的么?”她不甘问。 曲明朝迟疑半晌,垂下眼睛。 “没有。”他再次漠然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