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经典小说 - 夏夜风暴(姐弟/骨科)在线阅读 - 气泡水

气泡水

    

气泡水



    梁遇又失眠了。

    他来来回回计数秒针跳动的细碎声响,模模糊糊感觉到外面的光线越发强烈,透过窗帘照在身上。

    睁眼。起身。看钟。

    七点。

    过得既快又慢的时间在他的脑子里塞满了混沌,他洗漱后提起包,走到客厅时看到梁徽蹲在桌边,翻动一只纸箱。

    她弯着腰,睡裙裙摆垂落于木地板,边缘圆润如郁金香,在初升太阳的昏黄光晕里透出静谧的气息。但他知道,郁金香是有毒的。

    所以,必须时刻谨记保持距离。

    他径自往门外走,不欲和她接触,但梁徽发觉他的动静,在背后轻轻喊他一声。

    “阿遇。”

    梁遇脚步一顿,流动在他周身的空气顷刻间变成粘稠的液体,阻止他回头。

    梁徽见他不动,疑惑地走过来,伸出手,试图去牵他的衣袖。

    但他避开了。

    梁徽一时愣住,抬头怔怔看着他,少年侧首看向她,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线也平淡如初:“有事么?”

    她摇头,他继续问:“那我先走了?”

    他好像变得更不爱说话,也变得更不愿和自己接触了。

    她忍住鼻间越来越浓的酸涩,眨去睫毛上的水色,轻声叮嘱:“那注意安全。”

    “好,谢谢。”梁遇礼貌回答,他推开门,似乎能察觉她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的后背。

    他想回头看她一眼。

    但内心深处不断有个声音在喊:“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也不要和她接触。

    也许多年以后,自己能找到一套行之有效的生活法则,掌控和她相处的距离和尺度,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密。

    可他现在做不到。

    她一碰他,他就感觉体内难以忍受的躁动和剧痛像蚁群攀爬到皮肤上,聚集成黑色的风暴,将他卷入、吞没。

    就像《百年孤独》那因luanlun而生的最后一代,全世界蚂蚁一齐出动,将他啃噬成一张单薄肿胀的皮,从此终结血缘错综复杂的家族迷宫。

    也终结那恶心肮脏的luanlun之爱。

    梁遇推着单车走在阳光下,深深吸入一口早晨明亮的空气,这空气赶跑他身上迷梦的昏沉,而他内心的恐惧和悲哀依然难以言喻。

    高二下学期,学习节奏已开始逐渐紧张,晚上排球队要训练,梁遇课间没休息,都拿来写当天的作业。

    不过昨夜无眠,他挑了个课间小憩,很快,就沉浸在梦乡中。

    他的座位在窗边,太阳光照在眼皮上变成柔软的粉红色,笼罩着他模糊的梦境。

    模糊却美好。

    梁徽在他的怀里,和童年一样,两人汗涔涔地挤在狭小的床上,肌肤贴着肌肤,吐息缠着吐息。潮湿的夏夜,八月的鲤港,窗外灯光明暗不一地闪烁,老式风扇拖着轰隆隆的噪音,推动闷热的空气一圈圈激荡。

    他的双臂紧扣住她的后腰,像抱住某种易失之物。她趴在他怀里浅睡,手腕抵住他的心口,很轻,却是令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jiejie的重量。

    云层遮过太阳,落在他脸上的阳光一点点消逝,沦为冰冷。

    那温暖的、虚幻的粉色,也随之逐渐褪色,寂灭于冷冷的黑暗中。

    他收紧怀抱,徒劳地想要挽留,但只抓住她一缕残影。

    上课铃响,梁遇用力闭了闭眼,睁开眼睛,从座位上直起身。

    前座正巧转过来看他:“欸,你才醒?”

    “有事吗?”他身上还遗留着梦碎的伤感,说话声闷闷的。

    坐在前面的是他排球校队的队友,叫陈峄,和他每天一起训练,在副攻位。

    陈峄往他课桌上丢了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上面贴了张心形便签。

    他对梁遇努努嘴:“又有人叫我给你送东西,快拿着吧。”

    梁遇对这些无主礼物早就有了套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法,他把礼物推给陈峄:“帮我还回去,请你吃饭。”

    陈峄早猜到他会这么说,兴高采烈盘走他桌上的礼物:“那我就不客气啦。”

    天知道梁遇请他吃过多少次饭。

    陈峄将之归为,做帅哥好兄弟的福气。

    梁遇见时间尚早,打算继续补觉,陈峄喊住他:“欸,等等。”

    这节课自习,梁遇打算再多睡几分钟。他半张脸已经埋在手臂,留一对郁郁沉沉的眉眼看他:“怎么了?”

    陈峄怕他错过姻缘,好心补充:“那个女生好漂亮,这次月考还是年级前十,大学霸呢!你确定不认识一下?”

    他就不信梁遇这次不心动。

    “没空。”他抛下这句话,头埋得更深了,这回连眼睛也没留给陈峄。

    陈峄自讨没趣,把礼物放到桌上,打算下个课间再去还。

    他低头看那精致可爱的小礼盒,不禁啧啧称奇,梁遇这家伙,和学校其他帅哥完全不一样,从不幼稚耍帅,也不玩暧昧,和女生们若即若离,可看起来也没那么一心学习,他究竟整天都在干嘛?

    今天周六,梁遇练了会排球,不到八点就骑车回家。

    骑到中途,单车不知道哪里掉了螺丝,后轮突然不转了,他只好一路推回去。

    院子静悄悄的,还只是初夏,夜晚已不再清凉,暑气热烈,夹杂聒噪的蝉鸣涌流如洪,无可抵挡地将他淹没。

    推着单车穿过庭院,他心里生出几分烦躁。

    不喜欢夏天。

    尤其是今年的夏天。

    梁遇压着眉,把单车平放摆置在地上,去后屋拿了工具箱,预备修车。

    原来是后下叉有几枚螺丝掉了,导致其他零件都错位。他将部分零件一个个取下,再重新组装好。不知怎么,今晚格外热,才cao作一小会儿,他就热得满头大汗。

    梁徽正好抱着一大捧洁白花束从屋里出来,一眼看到院子里的他。

    “阿遇?你刚刚回来吗?”

    梁遇稍作歇息,抬手把汗抹到衣袖上:“没,回来挺久了,在这里修车。”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他摇摇头。

    “嗯。”

    梁遇继续用螺丝刀拧着螺丝,他拧好一个,就看梁徽一眼。

    她搬了把塑料小矮凳出来,站在上面,小心翼翼握着花束,慢慢用橡皮筋把它倒挂在房梁上。

    那凳子由于材质的原因,四脚落在地上不太稳当,时不时一晃,看得梁遇心头一紧,担心她摔下来。

    他撂下螺丝刀,走到她身边,抬头看她:“姐,我帮你挂吧。”

    梁徽垂头望他:“你方便么?”

    “方便。”梁遇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扶她从凳子上下来,接过那一束花:“我来吧。”

    他个子生得高,手臂自然十分修长,踮脚就能够到屋梁。

    梁遇摸索到房梁上的小铁钩,拉长花束底部的皮筋,把它套在铁钩上。

    花束垂吊,白玫瑰和洋桔梗柔软的花瓣扫过他的脸,清香馥郁,弥漫在燥热的夜间,竟叫他烦闷的心境平静下来。

    他随口问:“是今天买的花吗?”

    “不是,是谢渝送的。”她轻声道。

    梁遇的动作迟滞了半秒。

    他仰起头,看向那平直的房梁——娇艳的鲜花已经挂好,给了无生气的屋檐增添一抹柔和的亮色。

    “哦。”他装作毫不在意地回。

    热恋中的人,讲话语气都沾了蜜,现在又带上一丝遗憾的苦恼:“就是太容易凋谢了,所以做成干花,能保存更久。”

    ——不希望它轻易凋落,就像不希望他们之间的感情短暂在手,倏忽流逝。

    这句话,和它的言外之意猛烈撞击着他的意识,他感到眩晕,心脏也无法抑制地开始钝痛。

    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回到单车畔,默不作声继续拧螺丝。

    “我帮你吧。”

    梁徽看他热得汗流浃背,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也拿起一把螺丝刀,和他一起修车。

    她装好一枚螺丝,忽然想到什么,朝他笑道:“明天是周日,我们去海边玩吗?明翡说她要带她表哥过来。”

    如果只有她和谢渝出去,留他一个人在家中,会感到冷落和孤单吧。

    “嗯。”梁遇思绪游离在外,只分出一点心神潦草答应。

    梁徽听出他语气中的怏怏不乐,忧心忡忡转头看他:“阿遇,你今天不开心么?”

    梁遇想回一个微笑,让她不必担心,可这笑意难以轻盈,反而溢满了沉甸甸的苦涩。

    他索性垂下头,一点情绪都不再展露:“没有,心情还不错。”

    梁徽不相信他的说辞,目光长久停驻在他的脸上。

    少年精致的侧脸浸在月光中,似乎也染上了月色的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带有一丝不安的脆弱。

    她很想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也很想开解他。

    可是总有一层乌云似的隔阂拦在二人之间,始终无法跨越。

    弟弟终归不像小时候那样亲近她了。

    她眉目怅然,低低叹口气,语气带上埋怨:“连我也不能说吗?”

    梁遇牵牵唇角,扯谎:“真的没有不开心。”

    她终于不再追问。

    月亮潜入树影,光芒逐渐黯淡,单车构造已经看不清了。梁徽起身去洗手,再过来,打开手机电筒,给他照明。

    电筒光雪亮到微微发蓝。

    他收敛眉眼,极力专心于快要修好的单车,可是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被吸引到她的身上。

    她蹲下时变得更为急促的吐息。

    近在咫尺的皎洁面庞。

    还有纠缠在夜来香烈香中,几不可闻又被他敏锐捕捉到的,她身上的香气。

    它们隐藏在黑夜,却依然能够成形,被他条条缕缕织入感官中,折叠到记忆里,然后深深埋藏在塞满秘密的树洞,不再被言语。

    谢渝洗澡后从浴室出来,发现梁徽没个人影,客厅和卧室一片空荡。

    他走到屋外,赫然看见她正和梁遇在一块儿:“徽徽,你怎么出来了?”

    “我在陪阿遇修车呢。”

    谢渝皱眉:“我来吧,你去里面吹空调。”又笑着说:“你不是要给梁遇做柠檬气泡水么?做一半跑出来了?”

    梁徽侧头看一眼梁遇,见他神色毫无波动,于是站起来:“哦对,那你帮阿遇吧,等下修完正好可以喝饮料。”

    两人调换各自位置,梁徽走了几步,迟疑回望二人一眼,想到谢渝今天和她说,他打算找机会和梁遇聊聊,虽然具体聊什么谢渝没有详说。

    她倾向于认为,是他想和弟弟弄好关系。

    现在这个契机合适么?

    应该没什么大碍吧?阿遇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

    又仔细洗了遍手,她甩落水珠,推门走到冷气充裕的屋里。

    她一走,庭院气氛像忽然凝结起来的胶水,死寂不动。

    蝉鸣依然不停歇地噪响,梁遇加快手里旋转螺丝刀的速度,头也不抬一下。

    不想和这个人共处一个空间。

    谢渝确实怀着和他搞好关系的初衷过来,他摸不透梁遇的脾气,努力回想之前怎么和亲戚家小孩相处,终于挤出一句:“听徽徽说你高二了,想好考什么学校吗?”

    “北理,或者北航。”梁遇答。

    谢渝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都是北京的学校啊。”

    “嗯。”

    面对冷淡的男孩,他努力释放善意:“徽徽最近一直在准备保研北大,你是想和她一块儿吧。我家在海淀有套房子,她应该和我以后会住那儿,你可以常过来玩。”

    梁遇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不发一言,谢渝注意到他握着螺丝刀的手微微收紧,白皙手背上冒出靛蓝色的青筋,似乎在极力忍耐。

    但少年的语气仍然是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是么?”

    静默持续半晌。

    梁遇抬眸看他,夜色让他的神情更加难以辨别:“那jiejie答应了吗?”

    “之前和她说过,她说还要考虑。”

    “嗯。”

    对话难以为继,谢渝不知道还有什么话题能和他聊,梁遇面无表情安好最后一个螺丝,螺丝刀装到工具箱,单车立起放树边。

    他匆匆洗手,用力拉开门把,快步走进屋去,只留给谢渝一个异乎寻常的冷漠背影。

    谢渝眉头微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句话招惹了他。

    他已经尽力友好,梁遇依然不接招。

    只能归结为,这小男生正处叛逆期,阴晴不定奇奇怪怪的臭脾性。

    算了。

    只要梁徽喜欢自己就行了,没必要和她家人处好关系。

    梁遇心情欠佳,但一进客厅,一股甘冽的柠檬香掺着冷气扑鼻而来,抚平了他紧蹙的眉宇。

    柠檬,和夏天有关的嗅觉记忆。

    也是和jiejie有关的嗅觉记忆。

    他起初不太喜欢柠檬,嫌它过酸过涩,可是梁徽喜欢。

    她经常将柠檬切成薄片,连同冰块放满整只杯子,加点深绿色的薄荷糖浆,再倒上气泡水。

    然后笑盈盈地递给他。

    “阿遇,你喝吗?”

    偶尔她用闽语这么说,阿遇换成曼曼的“遇啊”,声音软绵绵的,像浸了蜂蜜糖浆。

    自此他爱上柠檬的气味。

    果然,梁徽一看到他,就把气泡水推往他那边。梁遇接过去,低声道谢,坐在她对面,衔着吸管喝了口。

    梁徽托腮看着他喝,柔柔的目光像软韧的柳叶,轻轻拂过他的眼角眉梢,停在他满是汗的额头上。

    她伸手抽了几张纸,预备给他擦汗。可她似乎想到什么,那只手在快要碰到他脸的时候,又往下伸去。

    ——她把纸塞他手里:“擦擦汗。”

    这时候,谢渝才从外面踱步进来,梁徽看他也是满脸的汗,抽了几张纸递过去。

    谢渝走到她身边,蹲下来,仰首看着她:“你给我擦,好不好?”

    梁徽无奈,拿着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抿唇笑笑:“这么大人了,还小孩子气。”

    梁遇目不斜视,眼睛只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气泡水。

    那些圆鼓鼓的气泡如有生命,像美人鱼消失后化成的浮沫,争先恐后从底部升腾而起,跃入空气之际结束它们短暂的一生。

    但它们至少热烈地活过。

    擦完汗,谢渝不知道扯到什么话题,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只聊学校的日常,气氛却甜蜜。

    恋人的言辞飘散在客厅中,交汇缠绕成一张密网,将无关人等隔绝在外。

    梁遇又喝了一大口气泡水,这次他没有着急把它全部咽下去。

    薄荷的沁甜盖不过柠檬的酸苦,气泡像烟花在喉间旋转爆裂。

    细微的疼痛咝咝作响。

    一片欢声笑语中,他垂着眼,晃动玻璃杯。冰块敲打杯壁,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水纹抖颤的亮光落在他毫无起伏的眉眼上。

    泡沫消散。

    —

    闽南语的“遇啊”是“遇仔”的意思,有点萌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