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雨
茉莉雨
鹭州的雨总是突如其来,季候风携雨骤然而至,浓烈地卷到屋角窗沿。 一打开窗,躁闷的水汽顿时涌入,水滴溅在梁徽的手上。 她跪立在窗边,探身在外,小心翼翼托住花盆,把它挪进来。里面母亲栽种的茉莉给雨打得东倒西歪,小小白白的花瓣落到叶下。 谢渝帮她把沉甸甸的花盆放到屋角,手掌也弄得满是泥泞,两人洗过手,她看一眼钟:“过半了,阿遇还没回来,我在想要不要去找他。” 谢渝不挂心她以外的事,比起她忧虑的声气,他声调平缓而无起伏:“可能过一会儿就回来吧,你别太担心。” 过不多时,锁扣转动的声音响起,门扉微敞,白衫黑裤的少年缓步踱入,带来一身微凉雨气。 他一进门,就轻唤了一声姐。梁徽起身,缓步走向他:“回来了?”又拉着谢渝介绍说:“这是和你说过的谢渝。” 谢渝含笑伸出手:“之前听徽徽提到你好几次,总算见到本人了。” 梁遇闻言,微微转眸,目光凝在谢渝脸上,与他对视。 男孩鲜明夺目的正脸忽地闯入他眼中,谢渝蓦然一怔。 他和梁徽像又不像。 她始终是温淡的,但近似的五官,在梁遇深峻的轮廓上却有更强的冲击力和压迫感,是另一种浓墨重彩的美,一眼足以叫人惊艳。 只不过这种惊艳感瞬时消逝,他看梁遇迟迟不与自己握手,暗自忍耐不适,把手收了回去。 ——他觉察到梁遇的敌意。 梁遇对他波动的情绪视若未睹,见他收手,才礼貌颔首:“你好。” 梁徽的注意力完全在梁遇半湿的校服上,对二人举止一无所知,她摸了下他校服上湿淋淋的水渍,问:“怎么衣服弄这么湿?” “怕把包打湿。”梁遇垂眼,取下肩上斜挎包,从里面拿本书给她。“姐,这是你这几天在找的书么?” 是她找了好几天的《文选》注本,纸张泛黄,翻动时飘出淡淡的尘香。 他粉色的指尖尚润了层水,但书干干爽爽,全无湿痕,不难想象他是怎样牢牢护住它回家的。 梁徽阖上书,仰首看他,眉心蹙成结:“阿遇......” “买试卷的时候正好看见。”梁遇语气清淡地搪塞,他转过身,拧拧沾满水的上衣下摆:“我先去洗澡了,还有??作业要写。” 男孩子颀长停匀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谢渝心上的巨石并未放下,反倒还加重了几分。 再垂头一望梁徽,她正一页一页翻阅那本《文选》,心思全然为其中密密麻麻的注疏缠住,分不出丝毫目光给他。 他抿抿唇,姐弟二人亲昵的谈话和糟糕的无视让他自觉是个局外人。 谢渝伸手拢住她的肩,下巴抵在她脸边:“我还没把礼物给你弟呢。” “噢。”她把书放在桌上,侧首看他:“等下我叫他出来,你再给他吧。” “你帮我给他吧。”谢渝淡淡说:“他可能不太欢迎我。” 梁徽皱眉,眼中映出的灯光闪烁了一两下:“怎么会?” 不想看到两人之间闹得太僵,她先安抚男友的情绪:“我等会拿给他,顺便和他聊聊。” 雨季的天空不是纯粹的浓黑,厚厚云层吸纳城市的光芒,呈现为一抹又一抹的脏灰堆叠,久看便觉压抑。 梁遇仰视片刻,手指勾住两边窗框,重重关上。 窗面的水珠震碎成一缕缕溪流,沿着玻璃淌下去,将他冷漠的面容破碎分裂。 他坐到桌边,展开英语卷子,把错题摘到错题本上。 摘抄时间渐长,连绵不绝的英文符号似乎在纸上抽象成一条条曲线,不再指代任何事物。 周围世界也随之凝固抽象,坍缩成黑色蚕丝将他包裹成茧。 无法再呼吸。 实在写不下去,梁遇深吸一口气,头仰靠在椅背,空洞视线投向天花板。 良久,突然响起敲门声,他起身开门,看见梁徽站在门口,穿身浅绯色的棉质睡裙。 淡淡的红色,顺着她的衣裙溜下来,一点点攀入他单调的线条世界。 他移开眼,按下不合时宜的思绪,低问:“有什么事么?” 房内灯光照到她已经暗淡许多,但仍能看出她眼底温柔神色:“我们聊聊,好吗?” 梁遇站到一边,让她进来。 梁徽把护具掩在身后,轻手轻脚走进他的房间,眼神掠过他整洁干净的桌面。 桌边放了本《夏雨》,封面印着杜拉斯美丽的侧颜,似乎从未移动位置,每次她来都在那里。 而正中央摆着英语卷子和笔记本,字迹密密麻麻,隔远了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 她微笑:“在写英语吗?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快写完了。”错题本上的英语符号写到最后完全变成一团乱麻,梁遇阖上本子推到桌旁,没让她瞧见。 “嗯,那就好。”她注意到他防备性的举动,低下眼睫,遮去眼中浮现的淡淡失落。 什么时候,她和弟弟的关系从原先的亲密无间,变得日渐疏离的? 好像是一年前的某个晚上,那时梁遇已经开始抽条,窜得比她还要高。 他因为优越的天赋和身体条件被排球队选中,刚开始练球时手臂上都是淤痕,青青紫紫。 梁徽看着心疼,经常给他擦药。握住男孩日益修长精瘦的手腕,她似乎都能听见他骨骼伸展的嘎吱声,像蝴蝶破茧,极细微却美丽的响声。见证至亲之人的成长,是一件奇妙的事。 不过某天,她拿着喷雾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时,梁遇忽然叫住她:“姐。” “嗯?”梁徽抬眼看他,滞闷而漆黑的夏夜,两人相对的距离是那样近,潮热呼吸皆可闻。 他熟悉的眉眼和灯光一样黯然,变得如此陌生,蕴满了她看不懂的神色。 他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喷雾,刻意躲过她的眼神,低声说:“以后我自己来吧。” 从那以后,两人的交谈也逐渐少了。 那个总是向她倾吐心事、无话不谈的阿遇,就这样消失了。 梁徽偶尔失落,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释然。 她也有过这个时段,青春期不得宣之于口的秘密、懵懵懂懂对未来的遐想,亦或是,对学校某个人酸楚而甜蜜的暗恋,一如海雾中航行的旅人,看不清岛屿的轮廓。 不过她相信,船总有开出迷雾的那天。 那时,他也该真正变成像她一样的大人了吧? 她字斟句酌问:“谢渝可能在咱们这儿住一阵,你会觉得不适应吗?” 想到那个人,梁遇强忍厌恶,尽量平淡地说:“......不会。” 梁徽轻舒一口气,又笑:“是我多虑了。”她拿出那套护具递给他:“这是他送你的,挑了很久,我帮他转交一下。” 望着那护具良久,梁遇终于接过去,哑着嗓回:“好,谢谢。” 他走到书柜边,弯下腰,把那副护具放在书柜底层。梁徽在原处看他的英语卷子,发现他客观题满分,但主观题答得一般,轻声说:“你以后英语有不懂的,可以去问谢渝,他英语很不错,还能教你一些学习方法。” 梁遇微微一顿,手停在空中,很快恢复如常。 他继续翻动书柜:“好,知道了。” 梁遇憋了股劲儿,第二天早早起床读英语范文,背那些所谓的替换词、长难句。 窗帘罅隙透过的晨光打在桌上,渐渐明亮,他瞥一眼闹钟。 七点整。 他收拾好书本,背上包,推开门走到客厅。 梁徽也起来了,她坐在沙发上看书,浴在淡蓝色的晨光下,桌椅、地面,都投了她朦胧的剪影。 “起来了?”看到他,她从沙发上起来,顺手提起身旁的包,朝他走过来。 边走,边把披在肩头的长发用发圈束在脑后,略略扎了个低马尾。 她走到他身边停下,解释道:“我跟你一起去,今天有早八。” 两人距离很近,他可以看清她纤细的发梢迎着光,铺开一抹斑斓的金色,像蝴蝶蹭过指尖留下的粉末。 微风吹过,那些金粉也随之闪烁,似要落下来。 微不可察后退一步,拉开和她的距离,他眼帘半阖,目光垂落到地上:“嗯,走吧。” 早晨,天空已经晴朗,雨后空气散发着新鲜的土腥味,和林木清冽的气息。 梁遇推着单车在路边走,梁徽走在他旁边,远远看见早餐摊坐了不少人,几个不起眼的位子倒是剩下来了,就掩在树底下,矮矮木桌畔放了几把红色塑料椅子,上面落了几片叶子。 老板正站在油锅旁下糯米红薯团,不过半晌,米团外便结了一层金黄酥脆的外壳,被漏勺兜起承在碗里。 她的目光只稍微在那里停留片刻,就被梁遇捕捉到,他垂头问她:“你想吃炸枣吗?我们要不要去吃个早饭?” 她想起这家花生汤味道也不错,再看表时间尚早,于是答应:“好啊,我们好久没一起吃早饭了。” 他们一般都各自在学校食堂吃饭,不过很久以前她读高中,他读初中的时候,他们经常在这儿吃,和老板也相识。 梁遇把单车停在摊子附近,她等他锁好车,拉着他的衣袖往早餐店走去。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拉他的手,步入青春期以后,弟弟总会暗中避开和她的肢体接触,她不是觉察不到。 两人走到摊位,卖早餐的阿婶还是如以往笑眯眯的,和蔼可亲:“今天和弟弟来吃早饭?” “是啊,阿婶早,来两份花生汤和炸枣。”她知道梁遇也喜欢这个,直接帮他点单。 烫呼呼的炸枣和花生汤很快承上了桌,阿婶许久没见着她,把手上的油往围裙上一抹,立在桌边和她用方言攀谈:“阿嫲回鲤港了吗?” 梁徽用勺子舀着花生汤,浅笑扬头:“对,阿嫲在鹭州住不惯,回去养老了。” 阿婶感慨:“哎呀,我也想回去呆着呢。” 梁徽温言安慰她:“阿婶做的早餐这么好吃,早晚发财回去。” 阿婶被她哄得心花怒放,笑得直躬身:“那就承你吉言啦。” 梁遇听她们断断续续聊天,喝口花生汤,软糯绵粉的花生瞬时在唇齿间化开,漫出甜丝丝的滋味。 jiejie讲闽语的时候声音也是这样,轻柔,带点甜意,像石磨过的细腻藕粉,遇水就绵绵融化。 她心思又通透玲珑,与之接触的,没有人不会喜欢她。 不过她没多说几句,阿婶闲话家常,扯到长辈最关心的那个问题:“找对象了吗?” 她大大方方答:“有啦,过几天我带他来尝尝阿婶做的炸枣。” 梁遇瞬间皱了眉,绷着脸喝下一口花生汤,明明是同样的味道,可此时此刻,舌尖却尝不到半点香甜。 又有个只属于他们的地方要被那人侵入了。 两人都赶着去上课,没吃太久就吃完了。梁遇先过去开锁,阿婶瞥了他背影一眼,转头对梁徽私语:“弟弟话比以前少了。” 梁徽没想到她如此敏锐,不由得点头:“是啊......” 阿婶开始聊她的育儿经:“我家囝仔高中也这样,上大学就好啦。” “姐。”梁遇远远唤她一声,打断了阿婶的絮叨。单车轻盈地溜到她身畔,他提议:“我载你去学校吧。??” 梁徽摇摇头:“没事,我坐公交去。你载着我太麻烦了。” “公交早上十几分钟才来一趟。”他骑在单车上望着她,眸底落了金红交错的晨曦,燃着比往日更明亮的光:“而且不麻烦。” 梁徽犹疑片刻,终于还是扶着他的肩膀,坐到单车后座上。她没有抱他的腰,而是克制握住座椅前那根窄窄的扶手,勉力维持平衡。 两人对阿婶挥手告别,梁遇紧握车把,载着她开到自行车道上。 考虑身后的她,梁遇蹬得比较慢,只求稳定好车身,匀速前行。 他不明白jiejie怎么不像以前那样,坐他后座时牢牢抱住他的腰,难道又是因为那个谢渝吗? 他的心即刻火烧一样烫,手死死抓住车把,情绪不妙地跌到谷底。 单车驶入林荫道,五月树木已是枝繁叶茂,明光和暗影交错在二人身上,摇摇曳曳,晃晃悠悠,像妩媚多姿的波浪。 梁遇却无心去欣赏。 绿灯亮,单车顺着人流开到下坡,陡然加速,耳边风声也跟着快了。 车身抖晃了一下,他捏着车闸想调整速度,腰上忽然一紧,她的手指扣住他的衬衫,指尖柔软的触感和微凉的温度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 她身上的淡香随风拂来,安静萦绕于鼻间,是寂夜中一朵悄然轻绽的茉莉。 他的心脏几乎停摆,心里在烧的火忽地变换性质,带来难以言喻的刺痛与渴望——这种畸形的渴望,青春期伊始就潜埋在他的rou身,仿佛某种致命的毒素,让他辗转反侧过,痛苦熬煎过,最终决定远离。 可就在这一刹那。 它再度从他枯寂的心间燃起,淹没他的全身,摧枯拉朽,无力抵抗。 几乎同一瞬间,梁徽觉察他身体的僵硬。待车开稳了,她缓慢地从他腰上撤回手,但听见他说:“姐,这条路不太好走,扶着我的腰吧?” “嗯。”梁徽又伸出手,这一回,她两手紧抱住他的腰,男孩子雪白的校服擦过她的手臂,驱散刚才单车颠簸时的慌乱,带来心安的感觉。 就好像每次小时候骑单车,她从背后抱住他,所体会过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