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与亲吻
甘棠,与亲吻
深秋,久违的雨水终于到来,她和伊安的关系也和好如初。其实本来,所有情人里,她最喜欢和他相处——这位外邦来客对国政毫无兴趣,没有其他情人那样的狼子野心,又不粗浅虚荣,只醉心于艺术,识见广博,体贴聪慧。没有比他更完美的情人。 虽然她偶尔遗憾,他不够其他情人那般俊美,不过那种阿提卡*的风度更难得,在伯罗奔尼撒尤为少见。 这天她又欲寻他一同散步,但不见其踪迹。据侍女所言,才在王宫的藏书室找到他。这间藏书室少有人往来,常年点桂木,清淡的香雾与莎草纸卷老旧气息相融,变成一种稳妥而静谧的甜味。 她远远看见他侧身靠在窗边,捻惯琴弦的白皙指尖握着一卷书,身姿优雅如杨,被窗外日光勾勒出清朗的弧度。 “今天怎么在这里?”她走过去,好奇探问。 “我在准备俄尔甫斯教的秘仪,想看一些颂歌。”他说:“他们需要我扮演俄耳甫斯。” “那个琴艺高超的俄耳甫斯?” “是。” “那你再适合不过。”她微笑:“我听说过这些教徒,总是在不同城邦间游荡,通过各种仪式、舞蹈、诗歌来追求永生——虽然我觉得这只是无稽之谈。” “嗯,不过这秘教也道说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他垂睫看她,语调诚挚:“或许,您到时候可以一起去瞧瞧。 “当然可以,我也想了解他们在做什么,用来调整城邦对这些教徒的态度。”她答应下来,又握住他的手:“不过当务之急,我希望你陪我散散步。” 散步又在王宫附近的山上。夕阳落到绵延起伏的山岭间,轻易染红了繁茂密集的古树林。他们沿着牧人开辟的山径往上走,穿过叶下掠动如焰的黄昏光影,到溪边才停下。 林地间,秋叶纷纷而落,逐流水飘至山下,他们仍在讨论俄尔甫斯教的奥秘。 “老实说,我不理解俄尔甫斯怎么和这‘追求永生’的秘教扯上关系的,众所周知,他本人并未永生。”克丽特凝视着溪中一尾黑鱼,它正从红叶下游过:“还不如信奉那些神来得可靠。” “神总是永生的,因此,他们不需要知道如何实现永恒,只有凡人才需要。”他望着她凝神注目的侧影,一棵甘棠树在她头顶结出蜜甜的果实。他走过去,抚摸她精致编织的长辫:“俄耳甫斯或许是最为接近死而复生秘密的人。” 死而复生?她微愣。那她是不是也算死而复生? “什么秘密?”她兴致勃勃转头看他,碧眸照映他背后鲜红的槭叶,如含火焰:“他前往冥府那件事?” “是。”他声音轻柔,娓娓道来:“当时他的妻子欧律狄刻已经死去,他为了让她重生,弹里拉琴感动了冥王冥后,获准将欧律狄刻的灵魂带回生界。” “但冥王也不是全无要求,他告诉俄尔甫斯——” “不许回头看她,否则她永无复生可能。” “可他还是回头看了。”她接过他的话:“在就要返回人界的最后一刻,于是她的亡魂瞬间堕入冥府的黑暗——这实在愚蠢,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并非一切事物都可以诉诸理解。”他说:“譬如命运,以及人性。或许是命运决定俄耳甫斯必须回头。因为死者注定无法返回生界,所以,他一定会回头的。” 又是命运,这始终无法被她掌控之物。 难道她也注定无法真正重生? 她蹙紧眉头,疑惑问:“那真正复生的办法是什么?” 他被她问得陷入沉思。彼时太阳沉落得更多了,凉意渐生。她感到些许寒冷,揽过他的手臂,轻轻靠在他肩头。 他将身上的短斗篷取下来,盖在她身上,轻道:“或许,真正复生需要爱的牺牲,就像阿提斯所做的那样——为了挽回丈夫的生命,她自愿付出自己的性命。诸神感动于此,将她丈夫的亡魂送回人界。” “只有爱者为死者牺牲自己的生命,死者才能真正复生。而俄耳甫斯爱得不够纯粹,没有舍弃自己,所以欧律狄刻不可能复活。” 克丽特更疑惑了。 所以,她需要一个爱她的人替她牺牲? 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 这些传说逸闻,究竟可信不可信? 她苦苦思索着,忽然一声闷响,落叶所化的灰尘扬起,飘忽于眼下,唤醒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绪。 她讶然:“什么东西?” “是甘棠。”他眉目含笑,指着头顶示意她看:“上面结满了。” 她仰头,确然一棵高大修挺的野甘棠树,无人采撷的果实迎风轻晃,小巧红润,看起来十分可口。 “您想要吗?我可以摘给您。”他问。 “你能做到吗?这树看起来很高。” “应该可以。” 她没有拒绝。他给她裹紧斗篷,走到树畔,借着横生的枝条一下子轻盈攀到高处,修长有力的手指探空,折下一节满缀果实的树枝。 摘那果子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孩童时就听闻一首人尽皆知的歌谣:“该送你所爱女子,一枚高枝亲手采摘的甘棠”,但这念头在他脑海里停留片刻不到,很快被毫无情绪的算计替代。 ——他只想让她更信任自己。 仅此而已。 他提那串甘棠下来,微笑着递给她。果子映衬碧叶,分外玲珑可爱,在她手掌里散发着甜蜜诱人的芳香。她握紧那甘棠,忽然抬头,侧首在他脸边印下一个亲吻。 他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那忽然来临的唇已经撤开了,只留下他脸边难以抑止的淡淡红晕,像手中甘棠的颜色。 “我听说。”她愉悦地轻笑:“不要忘记亲吻,那为你采摘甘棠的少年。” - *阿提卡即雅典 萨福:正如甘棠在高枝上发红了……采甘棠者忘记它了。不,哪里是忘记?——只是不能企及罢了 妈咪和儿子关于重生的讨论改编自柏拉图《会饮》(179b5-d5) 那俄耳甫斯秘仪在一处山间隘谷举行,天色微明的早晨,他们乘马车前往。停到山下,只有狭隘曲折的小径通往隘谷。 她带了好几个侍卫,身着青光熠熠的盔甲跟随他们,也预备穿入幽静昏暗的树林。 “他们不允许外人前往,仪式是秘密举办的。”他说:“这些侍卫不能和我们一起上去。” “噢。”她不假思索:“那就我们去吧。” 他有些讶异:“您这么相信我吗?” “如果你想杀我,之前有很多机会。”她坦然与他相视:“更何况你还救过我的性命。” “如果连你都不可信的话,我身边很难再有真正能信赖的人。” “放心。”他垂头望着她,目光柔和:“我会保护您。” “嗯。”她伸出一只手,交到他手中,碧眸在微蓝的晨光下泛起一丝微笑的涟漪:“快带我上去吧,我迫不及待想要欣赏了。” 这山比他们常登的那座地势险峻得多,小径少有人踩踏,长满了繁盛的野草与不知名的小花。他牵着她的手穿梭在这幽深的密林中,林木像鬼影从两边幢幢而过,仿佛走过的不是树林,而是冥府。 随着初阳渐升,天色越来越明朗,憩息枝头的飞鸟也醒来了,开始鸣啭。他们终于到达隘口,那儿群山环围,空气纯净,散发着溪水清澈的甜香。 教徒们已经聚集在祭坛边,圣火明亮,受轻风鼓动跃然,照耀他们虔诚而庄重的面庞。 “这是我的妻子。”他给他们介绍她。这称呼在克丽特听来并不合宜,因为他看起来才成年不久,她却不再年少。不过最终她还是默认这个身份,朝他们微笑致意。 区区一个外人对教徒而言不算什么,他们一心只向往神的永生。在分食过献祭的烤rou以后,音乐与舞蹈开始了,她和几个教徒坐在柔软的针叶毯上,看着伊安戴上俄耳甫斯模样的面具,在柳间奏琴。 他负责弹琴,少女和孩子们以清亮的歌喉吟唱俄耳甫斯的故事。那位俄耳甫斯是缪斯的儿子,天才的琴师,所奏的乐曲甚至能使静止的岩石、遍地的林莽为之移动,又能使波澜壮阔的大海安静。 后来,他娶了美丽的欧律狄刻,时常歌唱他们享有的幸福与情爱。 但命运女神给欧律狄刻编织的生命之线很快截止,她死在蛇剧毒而致命的一吻之下。伤心欲绝的俄耳甫斯为爱癫狂,他遁入冥府,在那里遇见无数已死的亡魂,他们为他的琴声哀泣;又遇见冥王冥后,这琴声令他们看见人界鲜活的美丽,那些在黑暗的冥府中见不到的、声色之物。于是他们大发慈悲让他妻子复活,重返人世。 可惜意外发生了,俄耳甫斯回眸看她一眼,她瞬间消失在无穷的黑暗与死之中,再无转圜余地。她永远离开了,悲哀毁坏了他灿烂的才华,竖琴黯然失声,不再为任何人演奏,包括神明。 于是神的信徒撕碎了他,把他丢到大海里。表演至此,那副俄耳甫斯面具脸上洒满了象征血液的鲜红颜料。克丽特看见伊安摘下那副面具,将它丢到祭坛。火淹没它的那刻,人们开始祷告。 她没有信仰,但不可否认,此刻的她被这激昂的乐声与人们的虔诚打动,陷入长久的失神之中。 “这位年轻人的琴艺太高超了。”她旁边一位老妇人低声喃喃:“我年纪这么大,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琴声。” “那当然。”克丽特扬眉微笑:“他可是我选中的人。” 她们在那儿谈话,她饱受称赞的小伙子已经过来了,他白皙的额头被圣火熏出点点汗珠,手里又拿了只崭新的面具递给她。 “礼物。” 他紧挨着她坐下,松香的气息更浓了。克丽特开始打量这副色彩浓艳的俄耳甫斯面具,面具上的眼睛含着忧愁,好像正在直视死亡。 她将面具扣在脸上,拿过里拉琴,模仿他刚才的姿态胡乱弹奏几下,转头问他:“怎么样?我学得像不像?” 他伸手从背后搂住她,凑到她耳边,半开玩笑地说:“下次让您来扮演俄耳甫斯。” “那可不行。”她取下面具,仰头看他:“我怕他们会把我驱逐出去。” “不。”他认真纠正她:“是把‘我们’驱逐出去,不止是您。” “为什么还有你?”她不解:“你演奏得这么好。” “因为我只会跟随您。”他紧紧握住她纤细的手,笃定而低声:“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以我的守护神阿波罗发誓。” 她被他话语的郑重还有手掌的力度震住了,不禁沉默——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她?他们才认识几个月,却像认识有数年之久,被众神赋予无法切断的、命运的联系。 他也沉默了,困惑于为何会脱口而出那样的话。 “真是令人羡艳的一对啊。”旁边的老妇人忽然出声,含笑看着亲密无间的他们:“伊安,你真幸福,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妻子。” “嗯。”他回过神,手臂将她拥得更紧。她惘然片刻,也伸出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日神彼时已经驾着金辇,移到半空,播散光线透过密叶,落在相拥的他们身上。 光芒涌动中,他微笑: “我同样觉得如此。” 祭仪结束,他们从山上下来,头戴尚未摘下的茑萝花蔓,经过山间苍翠的冷杉林。 克丽特认出这不是来时的路,不禁问伊安:“我们不走原路回去吗?” “那条路虽然近,但不适合下山,很危险,这条路平缓一些。” “但侍卫们都在那边。” “没关系。”他转头安慰她:“到山脚我们可以再绕回去……当心跌倒。”他握住她的手腕,扶她小心走过这段陡峭的坡道。 “嗯。”她按下心头涌现的重重疑虑,继续跟在他身后。 只不过越走,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怎么绕到离来路反方向的地方去? “算了,伊安。”她紧紧拉住他的衣袖:“我们还是走原路回去吧。” “真的吗?”他深深注视她的眼睛,眼底情绪幽暗如深夜的海潮,令她越发不安,心脏一阵错乱地跳动。 “是。”她声音转冷,带着抗拒:“我不想走这条路了。” 她以为性格一向柔和的他立即会答应,没想到他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嘲讽:“如果我说不呢?” 克丽特心头一震,顿时寒毛直竖,嘴唇惨白:“你想做什么?” 他不答,只是向前倾身,仿佛潜行于林莽间的猛兽,逐步逼近她。恐惧蠕行过脊背,她手指冰冷,手心渗出黏腻的汗水,下意识转身就走,却像被盯上的猎物,不过瞬息之间就被死死拖住。 “放开我!……快放开我!”她在他怀里挣扎,头上的花蔓飘然落地,指甲用力挠过他紧绷的手臂,顿时划出几道鲜红的血痕。 他好像觉察不到痛,依然紧紧抱着她。一股浓烈的药香传来,她瞳孔惊惧放大,手脚和眼皮都不再受掌控,疲软无力垂下来,陷入他叫人窒息的怀抱中,如同生者投向死亡的深渊。 失去神智之际,她陡然想起,这挣扎的场景似曾相识,她记得的。 ——正是前世俄瑞斯抱住她、刺穿她胸口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再死了一次,总之,她感到身体在颠簸,无休止地摇晃。 轱辘,轱辘…… 似乎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刺耳躁动。 她被吵得心烦意乱,艰难寻回一丝意识,缓慢睁开双眼。 阳光刺目的雪白挤涌于视野,带来疼痛。她咬咬牙,依旧强行盯着这片茫然的白,直到习惯。 独属于人间的色彩渐渐恢复,不是她去过的冥府。克丽特舒了口气,发现自己在马车,身边坐着另一个人。 他背对着她,正望向窗外,穿的伊安的衣袍,也是伊安挺拔的身形。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将她引出王宫,骗她单独上山,如此缜密的布局,只为了把她从王宫带走吗?还是有别的预谋? 她疑惧不已,深吸一口气,低唤:“伊安——” 那端坐的青年听到她的呼喊,身形一滞,随后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比之前美丽数倍,也丑恶数倍的脸。 她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濒死的恐怖猛然袭击了她,她抓紧衣袍,惊恐万分退到车边,不由自主战栗,像受惊野猫炸开全身的汗毛。 怎么是他? 怎么会是他? “认不出来了吗?”他无瑕的轮廓融在窗外的日光中,脸上笑容淡若柳影,唇里吐出的字眼也无比柔和:“母亲。” 他喊出母亲的那刻,她倏地一颤,偏过头,竭力维持即将崩溃的意志。 “伊安呢?”她冷声问:“你把他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俄瑞斯轻松地耸耸肩,翠眸流转到她苍白的脸庞:“才醒来就打探他的消息,就这么喜欢他?” “不关你的事。”她执拗问:“伊安到底在哪儿?” 那对与她相仿的绿眼睛静静凝视了她一会儿,终于将视线挪往别处。他微笑,轻声说:“伊安恐怕早已经腐烂了,我亲爱的母亲,春天我就把他杀了,然后扮作他的模样来见您。” 春天?克丽特微怔。 那她岂不是一开始见到的就不是伊安,而是俄瑞斯? 然后他们…… 那些男欢女爱、那些yin靡而荒唐的景象纷纷呈现在眼前,她死死咬着唇,腹部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靠在车厢,恶心到开始干呕。 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竟然连亲生母亲也能…… 他毫无动容俯视她煞白痛苦的面庞,声音无比平静:“恶心么?母亲。” “我只是在模仿您当初的所作所为,您难道忘了,那会儿您成功扮演了一个多么宠爱我的母亲啊。” 他伸出手,微凉修长的指尖慢慢滑过她的面颊,仿佛冰冷的蛇信在舔舐。她厌恶地别过脸去,却被他扣住下巴,移转回来,被迫仰首与他对视。 “这还只是开始,之后,我会让您把曾赐予过我的痛苦,一一领受一遍;再把您所珍视的,全都一一夺走。” 迎着她怨恨的眼神,他扬唇微笑,语调一如既往,溪水般温柔。 “怎么样?期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