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与誓言
刀锋,与誓言
克丽特今日邀请斯巴达与科林斯的使者在宴会厅聚会。为此她盛妆打扮,穿了条金滚边的深紫长袍,戴上繁丽的黄金穗冠,带着她的新宠——一位贵族的儿子出席。 这位美少年不久前得到她的青睐,今天打扮得极其光鲜亮丽,昂首挺胸同她在主位落座,神色颇为自得,唯有在看向她时,才变得无比乖巧。 克丽特当然纵容他这有些乖张的举止,她近期疏远了斐洛亚和伊安,再未传召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漂亮男孩,虽然愚钝嚣张了些,但胜在掀不起大风大浪。 像斐洛亚和伊安那样的聪明人,难免让她常常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他们背后算计、利用。 哦,还有埃吉斯也是,她不得不防备。 她的情人,不需要什么才华,只需要干净漂亮,一心侍奉她比较好。 她坐下,跟客座的使臣们寒暄,说了些漂亮的场面话。随后几个奴隶端着宴食与美酒过来。浓醇的酒香漫遍厅堂,严肃的气氛渐转轻松,大家开始饮酒作乐,乐队和一众舞者适时也上来了。 俄瑞斯作为琴师,就坐在她王座边上,为宾客演奏。 他像以往那样,娴熟地拨动琴弦,流水般的琴声融入笛音与舞蹈中,幽然若一缕夜晚的花香。 可她不会再看他,似乎也对里拉琴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只是惫懒地靠在那个漂亮少年怀间,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浓密亮泽的乌发。 时不时,她仰头望那少年一眼,眸子里含着宠爱的笑意,从桌上挑起一枚无花果,亲手喂给他。 优美的琴声中,两人亲密融洽的动作尽数映入俄瑞斯眼底,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像两枚黯淡陈旧的水晶,密布玷痕,燃烧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杀意与嫉妒。 宴会厅灯火烨烨,照耀着舞剑的男女舞者们。他们在地毯上健步如飞,身上涂满了含义神秘的图案,包括脸,都用鲜艳的颜料涂抹覆盖,辨不出真容。 他们旋动裙裾,以剑相击,清冽的武器碰撞声巧妙与乐曲相合。这煌煌的剑舞引起使者们长久的注视与惊叹,几乎让他们忘记手中的杯盏,瞠目而视。 连俄瑞斯也挪移目光,落到他们灵动的舞姿上,迎合他们舞蹈节拍演奏。 ——不过,在这天衣无缝的舞蹈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俄瑞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成长,对危险有着极其灵敏的嗅觉,眼神立即凝聚到为首的舞者身上。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绘满纹身的肌rou柔韧而健壮,可以轻巧地掌控手中长剑,将它作孩童玩具一样摆弄。 无论他如何舞剑,视线始终落在王座周围,暗含杀机的目光掩藏在重重色彩之下,如箭一般,射向宝座上的女人。 俄瑞斯心脏骤然一紧,然而未等他继续观察,男人已经先行一步,从舞者中雄鹰般跃身而出,手握长剑冲向克丽特。 变故在刹那间发生,完全没有人预知。那些使节纷纷从桌后站起,满脸震惊。而侍卫们拔剑冲上前,却无人及得上那舞者的速度—— 他剑气凶猛,且酝酿已久,只为夺取女王的项上人头! 克丽特双目睁大,毫无躲闪余地,绿眸恍惚地看着从天而降朝她扑来的刺客。她身边那少年吓破了胆,神色惨白,惊恐地瘫软在榻上。 就当那柄利剑即将刺入她胸口之际,一个身影忽然挡在她身前,替她承下这致命的攻击,随即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俯倒在她身上。 “你……”她瞳孔微缩,怔怔望向他,立即反应过来:“伊安?!” 俄瑞斯听到她的呼喊,微微昂首,抬眸望向她,眼中亦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怎么会……怎么会忽然冲过来,替她挡下这一剑? 他疯了吗?这可是他要杀死的敌人啊! 他思绪一片混乱,强烈的疼痛猛然自脊背升腾而起,席卷到全身,令他意识涣散,奄奄一息伏在她怀抱里。 刺客迅速从他身体里抽出剑,再往她身上劈来——可惜为时已晚,那刺客被赶来的侍卫一刀割破喉咙,踹倒在地,再无行动能力。 “您没事吧?”侍卫们匆匆赶到她这边,麻利地将她身旁两个男人搬开,察看她伤势。 值得庆幸的是,女王虽然衣袍染了片片深色血渍,神色倒十分镇定。他们舒了口气,退后一步,却见她陡然站起,拖着衣裙,也不管那瑟瑟发抖的美少年,踉踉跄跄奔到那重伤昏迷的琴师身边,端详他苍白失血的面孔,指尖战栗着抚摸他的轮廓。 她即刻发布命令,语气一如既往的威严,却带上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快……快喊医者过来,还有会巫术的祭司!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这场行刺出乎意料,克丽特封锁整个宴会厅,派卫兵押着那些舞者去审讯。 等事情料理完,她才遣散使臣,疲倦地拖着染了血迹的长袍,在侍女的搀扶下,从宴会厅出来。 一出门,她就看见埃吉斯和斐洛亚站在外面一棵颜色耀目的大枫树下等候,两人相距甚远,见到她纷纷蹙起眉头,快步走了过来。 “我听说王宫里有刺客,怎么回事?”埃吉斯瞥一眼她身上的血迹:“你受伤了?医者呢?” 克丽特耳边本来就一阵嗡嗡乱响,他的问话加入其中,更吵嚷得她心烦。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摇头:“不是我的血,是伊安的。” “那这……”他还想说些什么,她已经背过身,不再多言,匆匆离去。 只剩下斐洛亚和他两个人。 对于这背叛旧主的老敌人,埃吉斯向来视若无睹,也不同他说话,斐洛亚亦从不搭理他。两人在静默中站了一会儿,几个卫兵从宴会厅出来,朝两人行礼。 “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埃吉斯问:“那刺客怎么样了?” “刺客已死。”卫兵恭谨答:“女王没有受伤,那个琴师替她挡了一剑。” 埃吉斯自然知道那琴师是谁,前阵子克丽特颇为宠爱他,后面又厌倦了——跟她对待之前那些情人一样。 不过那家伙也算幸运,居然没死在斐洛亚手上。 这次他救了克丽特一命,想必又会重新获得恩宠,真是棋险一招啊。 他们在这边问话,殿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是她最近那举止嚣张的新宠。 那美少年煞白一张脸,失去平常趾高气扬的神态,垮着肩膀问卫兵:“女王呢?她在哪儿?我要找她。” “女王说她不想接见任何人。”卫兵毫不客气说:“您请回吧。” “哦,我明白了。”那少年失魂落魄,他抬起眼环顾周围,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他失宠了,眉眼间带着不屑,或者冰冷的无视。 他瞬间满脸羞躁的红晕,自知王宫再无容身之处,只能快步离开,将这一众看笑话的人远远抛在身后。 埃吉斯盯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趣,不由得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凉飕飕的微笑。 “你会处理他的吧?”他转头,暗带嘲讽地问斐洛亚。 斐洛亚始终沉默,此刻也不为所动。他眉头抬也不抬一下,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冷脸拂袖而去。 埃吉斯撇了撇唇,深感无味。 呵,已经被她丢弃的人,居然还这么高傲,实在是不可理喻。 几天后,经过日以继夜的调查和审讯,刺杀的谋划者终于水落石出,正是潜入阿尔戈斯的特洛伊复仇者。 阿伽门农既然毁灭了他们城邦,他们也势必要将阿尔戈斯搅得永无宁日。 克丽特大为头疼,只能收拾丈夫留下的烂摊子,下令肃清城邦。阿尔戈斯一时间人人自危,都怀疑身边潜伏有特洛伊人。 不过这些动荡喧嚣都和昏迷卧床的俄瑞斯无关。他伤得凶险,剑锋离心脏只差几寸,给药治疗数天才醒过来。 他在一个黄昏时分艰难地睁开眼,即使屋内光线十分黯淡,仍然令他习于黑暗的眼睛一阵刺痛。半明半暗的昏光中,一切都仿佛变得无比陌异,悬浮如梦幻。 床头守着个人影,他眯起眼睛,终于认出是卡尔卡斯。 “殿下。”老祭司伸出一只苍老的手,缓慢将他从床上扶起:“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俄瑞斯摇头,手伸向后背,那天的剧痛已经消退,伤口似乎也愈合了,变成隐隐约约的暗伤。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向来多疑,是母亲发现他真实身份了吗? “是王后。”卡尔卡斯不改她旧日称呼:“她让我过来给你疗伤。” “嗯。”他放下心,靠在枕边,轻揉胀痛的额头。 “殿下。”关心过后,卡尔卡斯声调陡然冷硬起来,带着疑虑责备:“为什么要替她挡剑?不要忘了——她是你的杀父仇人和篡位者。可你却差点因为她死了……” “神不会让我死的。”俄瑞斯打断他,淡声道:“你不是预言过,我是神选中的人吗?”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尤其是为那个女人!”老人声音轰地一下在他耳边炸响,充满遗恨:“如果那天她死了,宝座上的人现在就是你!” “我不想让她死得那么容易。”俄瑞斯垂眼,望着羊毛毯上对称的花纹,冷静开口:“她只能痛苦地死在我手里。” “更何况,从此以后,她应该更信任我了。” 他语气冷淡而坚决,缓和了老人严厉的神色。卡尔卡斯叹口气,拍拍他的手背:“我怕你还对她抱有期望。” “怎么可能。”他轻声否决:“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了她。” “那就好。”卡尔卡斯略感心安,又不放心提醒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你身上肩负着复仇与成为新君的使命,所有跟随者都对你寄予厚望——殿下,请务必牢记。” “我明白。”俄瑞斯低声,忽然抽出他一直放置在床头、时刻作为警醒的匕首,凝视那冷凉的青色刀锋,双眸似两道火焰:“——也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