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或情人
臣子,或情人
俄瑞斯住在宫外,靠一些忠心耿耿的随从和逐渐组织起来的叛军联系。 这些叛军有一部分是他父亲残存的旧部,对母亲本就存了仇恨之心,还有一些则是他在外邦流亡时招徕的。 他谋划周密,警惕地将他们安排在阿尔戈斯城外山间隐蔽的地方,交给他的心腹代管,从不和他们直接接触,以免暴露行踪。 至于那天和他一起处理伊安的彼拉德,虽然热情直率,且对他忠心不贰,但过于莽撞单纯,因此俄瑞斯没有给他安排太重要的职任。 不过某天,彼拉德传话说有急事要亲自禀报他,俄瑞斯思忖已久,终于答应和他见面。 他们约在一家热闹的小酒馆,就算被斐洛亚所掌管的密探发觉了,也可以谎称是雅典见过面的朋友短聚。偏僻的地方反而更容易招惹怀疑。 他们坐在酒馆最里面的角落,四周红陶酒盏碰触声清脆,客人夸夸其谈的喧闹声盖过两人隐秘的交谈。彼拉德说:“我联系上一位叫赫勒的长老,他说他愿意尽全力支持我们的事业。” 俄瑞斯望着窗外庭院的橄榄树,上面已经长出淡绿色的馨香小花,随风飘落在他手上。 “他知道我在阿尔戈斯吗?”他捻着手里柔弱易碎的花瓣,轻问。 “不知道。”彼拉德克制地说:“目前他对我们一无所知,他以为您还在外邦。” “他已经提供了一大笔钱,我预备把它转移到军队去。” “嗯。”俄瑞斯说:“你不要私自联络,用祭神的方式转交给卡尔卡斯吧,他知道怎么做。城邦的人信服他,母亲就算查到他那里,也不敢对他怎么样。谋害先知是大不敬,会引起城邦公愤。” “好的。”彼拉德不假思索:“殿……” 在俄瑞斯警告的眼神中,他艰难地把这个词后半段音节吞了下去。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以前在雅典的事,一直待到把整罐酒喝光,才各自离开。 俄瑞斯并未猜错,两人离开以后,紧跟他们的密探却步在一座素净的宅邸前,和管家私下交谈了几句。 管家和他见面后,急匆匆穿过夏花盛放的花园,走到一棵高大的胡桃树下。他那一步步从奴隶爬到长老的主人正坐在石桌边,洁净无尘的白袍被翠影笼罩,桌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棋子。 他心中纳罕主人对下棋的痴迷,除开陪伴王后与公务,他几乎每天都要花费大量时间钻研各种棋局,以至于阿尔戈斯无人能与他棋艺匹敌,甚至放眼全希腊,目前他也没有对手,因而他只能一个人下。 管家总是感觉,那些棋子在主人手里已经变得无形,他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感召,推动局势变化万千,几如难以辨认的星图、毫无出路的迷宫。 他在旁边等候了一会儿,斐洛亚才注意,他继续排布棋子,低声:“又有什么消息?” “依然是有关赫勒长老的。”管家朝他躬身,满脸不可思议:“他不是转交金钱给一个叫彼拉德的年轻人吗?今天有人看见,彼拉德和您吩咐盯住的那个伊安见面了!” 斐洛亚手指一顿,微微蹙起眉头。 ——这两个人怎么会扯上关系?难不成伊安也和那生死未卜的王子打过交道? “他们说了什么?”他淡淡问。 “有些话没有听到。”管家说:“那些听到的话,都是关于雅典的,他们去雅典的戏剧节,还有音乐会……” “很正常,伊安是雅典人。” “是。”管家垂下头:“除此以外,再无他事。” “派人盯紧他们,如果那个彼拉德要转交赫勒给他的钱,即刻将他逮住。” “明白。” 管家转过身,忽然想起什么,回头迟疑着问:“大人,为什么不直接杀死那个伊安呢?就跟处置之前那些人一样。” 他知道主人看起来对什么都淡淡的,实际上根本容不下女王身边有其他男人。 除了女王看重的埃吉斯,其他靠近她的,全以“意外”为由解决了。 “女王并不在乎那些人,除掉他们,她也不会深究,过几天就忘了。但伊安不一样,她最近很宠爱他。”斐洛亚凝神盯着棋盘,修长白皙的手指转动手里的象牙骰子:“得先让她对他疏远,再把他杀了。” ——现下,不就有个唾手可得的好机会?她势必厌恶与俄瑞斯有关的任何人。 管家走后,他继续摆布棋子,直到它们最终形成一个无比熟悉的棋阵。 是他与俄瑞斯对弈过的那个棋阵,无休止的厮杀已至末尾,输赢全倚仗骰子随机的点数。 然而令人震撼的是,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返回这场败局,发现无论怎么抛掷骰子,永远都是俄瑞斯赢。 棋手掌握棋子,神与命运cao纵棋手*,难道俄瑞斯真如传闻所言,有天命护佑,是神选中的王者? 斐洛亚拧紧骰子,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往上空一抛。 骰子落桌,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盛夏正午的日光里飞速旋转。 胡桃叶的摇影间,它停下,此后再无任何声响,一切事物浸在如死的寂静中,缄默,似乎在等待神明现身,宣告神圣的存在。 斐洛亚微抬眼帘,漠然视去—— 不出所料,他又输了。 - *改写自博尔赫斯的《棋》:“上帝cao纵棋手,棋手摆布棋子。上帝背后,又有哪位神祇设下尘埃、时光、梦境和苦痛的羁绊?” “尊敬的伊安先生。”侍女敲了敲他的窗:“女王传召您去议事厅。” 俄瑞斯感到疑惑,她很少在正午传召他,一般都是下午或者晚上——而且,地点竟然是议事厅? 他拿过那架她赏赐的象牙竖琴,冒着炽热的午间阳光,跟随侍女走到议事厅。 一进去,他便看见一个脚著枷锁,浑身脓血创口的人奄奄一息趴倒在地。他未相认的母亲坐在庄重的镀金王座上,雪白日光斜射而入,照亮她半边冰冷的绿眼睛,有如蛇瞳,而另一边沉在阴影里,一片晦暗。 他的心顿时沉落下来,事已至此,他已经猜到地上趴着的血人是谁;她传唤他,又是为了什么。 “认识这个人吗?”她话锋带着疏远的冷意:“伊安。” 他沉默,缓缓弯下腰去,定睛望着地上那罪犯,浓稠的血污覆盖那人侧脸,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酸臭气息,来自于腐败的血与汗。他居然还是醒着的,因为浑身上下的剧痛发出微弱的呻吟。 是彼拉德。 “还没有认出来吗?”她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是我在雅典的旧识。”他直起身望向她:“他犯了什么罪吗?” “叛国。”她掷地有声说,又嘲讽地冷笑:“他可是打着我那位早已死去的儿子的名号,勾结长老呢。” 温暖的夏季阳光下,他脊骨陡然生出一阵寒意,脸上却仍然维持平静:“这样吗?我与他相识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或许吧。”她冷冷望着他,拖着长袍从王座上下来,又低眸看向地上被折磨得已经不成人形的彼拉德:“他很忠诚,到现在都没有供出幕后主使在哪里。” “可惜,这种愚昧的忠诚用错了地方,只会导致自我毁灭。” 话毕,她微笑着蹲下,轻声问彼拉德:“听着,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那个假冒的王子究竟在哪里?” “快告诉我,否则,不仅你的性命保不住,你的父母也……” 听到家人也会受牵连,双眸紧闭的彼拉德终于轻微动了一下,掀开一只眼睛,怨毒盯着她。 迎着他憎恶的目光,她微微一笑,笑容艳丽得肆无忌惮,几近恶毒:“怎么,准备告诉我了吗?” 俄瑞斯手指微不可见一颤,他捏紧拳头,掌心浮出冰凉的汗意。 “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彼拉德尖锐地笑出声,朝她破口大骂:“你以为杀了我的父母就有用吗?不,王后,你错了。终有一天,王子殿下会夺回他应得的王座,你这样十恶不赦的篡位者!毒妇!——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他这样泄愤的诅咒克丽特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她轻飘飘站起,没有丝毫恼怒,转头看向俄瑞斯。 “你瞧,他是怎么辱骂我的。”她平静地说:“作为我的情人,我的臣子,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 他垂下眼,努力平复狂躁的心跳:“抱歉女王,我对阿尔戈斯的法律并不熟稔,所以……” “叛国者理应枭首示众!”她打断他,从腰间抽出锋冷的匕首,塞到他手里:“检验你对我忠诚和爱意的时候到了。” “伊安,不要让我失望。” 他握着那匕首,指尖止不住发凉,抬眼一看,她翠绿的眼眸正直勾勾盯着他,里面满溢着狐疑,与隐约流动的杀意。 他凭直觉窥测到她的心思。 ——如果他不动手,下一个死的人,便是他! 更加浓郁的寒气从骨缝中溢出,将他衣袍布料洇得湿冷。俄瑞斯接过那匕首,深吸一口气,慢慢瞄准对他始终忠诚的彼拉德。 他们从小就是玩伴,即使后来他在外邦流亡,彼拉德也一直不离不弃跟着他,从未想过要出卖。 强大的痛苦几乎将他吞噬,他仿佛回到身在神庙那天,眼睁睁看着她让人将长剑深深刺入他的身体。 “快动手吧,伊安。”她残忍的声音再度于寂静中响起,他茫然看着彼拉德,对方已经闭上眼睛,满脸视死如归的神情。 再拖下去只会让他更煎熬。俄瑞斯心一横,终于挥下手中的匕首,用力割断对方的喉骨。 鲜红的血直往他脸上扑来,像无穷无尽的黑夜,与永远无法抽身而出的梦魇,彻底熄灭他仅存的情意和善念。 她杀死了他所有的感情,不论是亲情、友情,还是那些扭曲的,不堪的…… 爱。 安息吧,彼拉德。他心想。终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她,为枉死的你复仇。 微风拂过窗帘,带来屋外甜美的玫瑰花香,却无法掩盖新鲜的血腥气。 他跪在血泊中,袍角浸满鲜血,空洞目光与女人眼神相撞。她眼底有片刻的愧疚晃过,随即眼神闪躲,望向别处。 “您这会该相信我了吧。”他轻问。“是谁让您怀疑我呢?您就没有考虑过那个人的意图?” 她胸口一震,似乎完全没有预料他将矛头转向斐洛亚。 “我听说,在我之前,所有服侍过您的人都会意外死去……现在又轮到我,这只是巧合吗?”他没有放过她稍纵即逝的那丝歉疚,继续低声煽动:“这人或许想离间您身边所有人,好让自己大权在握——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他有叛君之心?” “够了!”她忍无可忍打断他,触及他沾满血的苍白面容时,又不忍地偏过头,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他一人在殿内,与死者尸身相对。 望着她逐渐消隐的背影,他麻木弯唇,浮出一丝冰冷的笑。 她的疑心转移到斐洛亚身上了。 这很好。 斐洛亚把彼拉德交给克丽特后,就独自回到了府邸。这天他罕见地没有下棋,而是心事重重枯坐在喷泉边,影子沉于水底。 管家站在他身边,不敢过来打扰,直到有别的仆人过来与他私语,他才上前,垂首道:“大人,女王过来了。” “嗯。”他这时候才抬头看他:“准备一些冰镇过的酒。” 她偶尔会来找他,不过这时候过来,像是兴师问罪的。 他安静等了一会儿,半晌,克丽特从大理石廊柱下走来,身上服饰不像在王宫那样奢丽,而是一身墨绿纱裙,映衬她像池中一朵抽出花茎的水莲花。 她的神情失去了以往的温柔与亲近,他猜那个伊安一定对她说了什么——放任这种佞言小人在她身边果然是错误的,他想,必须快点把伊安除掉。 “那个彼拉德还是没有招供出俄瑞斯在哪里。”一过来,她开门见山对他说。“伊安也坚持说和他只是泛泛之交。” “这伊安很可能在撒谎。”斐洛亚说:“我的建议是,对他也用酷刑逼供一遍。” 克丽特沉默下来,微风拂动她的衣裙与长发,她抚摸庭院里灼灼开放的玫瑰花簇,许久未开口。 “这种有嫌疑的人呆在您身边很危险。”他以为她在迟疑,也是,毕竟是宠爱过的人,有些不舍十分正常。不过他清楚知道,她和他本质一样,关键时刻总会牺牲这些无意义的私情,做出合理的选择: “无论如何,我希望您尽快处置他。” 她终于抬头,翠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冰冷地望着他:“所以,这就是你的真实目的?” 他不解她脸上涌动的怒气源于何处,默然片刻,轻道:“我只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 “为了我的安全?”她重复一遍,忽然冷笑:“还是为了你的权势、为了更方便施加你对我的控制?” “之前那些服侍过我的人,都是你杀的吧?”他未答,于是她继续用一种肯定的、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别再把我当傻子蒙骗,斐洛亚,我早就知道是你做的。” 他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垂落眼睫,艰涩地承认:“是。” 她努力平息胸口的气愤,冷冷道:“你辜负了我的信任,现在,我要将它收回了——以后未经允许,不要私自闯入我的寝宫,我们也不再是情人关系。” 一番激烈的责问结束,她转过身,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打算离开。 但一对修长白皙的手忽然从她身后伸来,紧紧搂住她的腰肢,她略一恍神,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他的呼吸靠近她的耳边,一贯冷清的音色染上惶惑与痛苦:“我承认,但这是因为我嫉妒——他们有什么资格碰你!” “没有一个君主会喜欢被臣下cao纵。”她伸出手,掰开他紧缠在腰间的手指:“我想,是情人和宠臣的双重身份给你太多可以掌控我的幻觉,你只能拥有其中一种,我无法再给予你更多。” 她好不容易挣开,才脱离他怀抱片刻,他苍白的手指立即又覆上来,深绿的软纱被他揉皱成微风拂过的湖水,隔着它,她再次贴紧他灼热的身躯。 “那就做情人。”他几乎是瞬间做出这个毫无理智可言的决定,沉声道:“我愿意放弃现在所拥有的全部权力。” “你疯了吗斐洛亚!”她难以置信:“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我是快疯了。”他颤抖的指尖更加用力抱紧她,两片失去血色的唇凑近她的侧脸,一点一点,落下冷凉如积雪的吻,连盛夏的阳光也无法暖热:“我无法忍受失去您,也无法忍受我之外的人在您身边,一天也不能!” “我栽培你这么久,不是为了让你做我的情人。”她的声音异常冷静,却像千万支带血的矛,射向他痉挛麻木的心脏:“到此为止吧,是我一开始没有弄清楚这两者间的界限。现在,该松开你的手了。” 他置若罔闻,依然执拗地拥住她,她也执拗地抿紧唇,不肯松口让步。两人陷在漫长而难堪的寂静中,如同无法动弹的两尊铜像。唯有泉水滴落,水珠清澈,在阳光下耀目地流动。 “那就再做最后一天情人。”最终,还是他先妥协,在她耳边嘶哑开口。她垂头望着他的手指,搭在他手上的指尖渐渐放轻力道,被他翻转的手覆盖,收紧在掌心。 她想,她或许也是舍不得他的。 ——但没有什么比头上这顶王冠更重要。 晃动的水纹中,他扳过她的脸,紫眸垂视,微凉的唇像已然冷却的炉中轻烟,印在她的面颊和唇上。 她的心蓦然一颤,转过身,牢牢搂住他的脖颈,回应他缠绵的亲吻。那些冷酷的算计、强硬的心防此时此刻都轰轰然退去了,尽管它们终将重建,在明日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