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或灰烟
白袍,或灰烟
克丽特注视着阿伽门农颤抖的身躯逐渐变得平息,血流得也缓了,将整个浴池染成浓稠的殷红。 她抛下双刃斧,深吸了口气,才意识到黏糊糊的血液正在自己脸上流,恶心极了。 “杀死他的感觉怎么样?”埃吉斯看着她沾满血污的脸,从袍间取出一条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她脸上的血液,微笑着说:“瞧你弄得多狼狈,我可怜的王后。” “我很累,埃吉斯。”她伸手揽住他的腰:“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我想沐浴。” “放心吧。”他把她脸上的血擦干净,随手将手帕掷到一边,然后捧起她的脸,垂首在她眉心落下轻柔的一个吻。 他目光灼灼盯着她,深情款款地说:“等着我,回来娶你做我的王后。” “好。”她仰首望着他,勾唇微笑:“我未来的夫君。” 他一走,克丽特脸色立刻转冷,她绕开漂浮她丈夫尸体的血池,转身扎入另一只洁净的浴池之中。 清凉的水携带着玫瑰花,洗去她身上邪恶的血腥气,她拖着湿淋淋的长发踏出水面,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袍。 她走出这座华丽阴森的宫殿,看也不看丈夫的尸体一眼,用力推开殿门,她信任的几个亲信已经站在殿外,垂头恭敬地等候。 “一切都按计划行事。”她冷声命令。 众人垂下头,低声:“是。” * 城邦另一边的埃吉斯,他率领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剿灭了阿伽门农带回来的那些残兵游勇,又带着士兵朝王宫进军。 他志得意满,势必要将这座金碧辉煌的王宫收入囊中,成为它新的主人。 骏马在深夜的街道上奔腾,激起紫灰色的尘雾。马蹄声清脆,被吵醒的奴隶探窗而视,一看到那些兵士身上青光闪烁的长矛与胸甲,立即畏葸地缩回头去,兴奋地窃窃私语。 埃吉斯懒得顾这些胆小多嘴的臣民,快马疾驰到王宫下。迎接他的并非大开的宫门,而是一众训练有素的士兵,举着熊熊的松脂火把,严阵以待。 他们一靠近,那些士兵就朝他们丢来火把,锋利的长矛箭雨跟随火焰呼啸而来,像群星坠落,一瞬间将漆黑的夜空映亮。 这场景,和克丽特跟他商量得完全不同。她那会儿可是说,自己会大敞着城门,等他过来迎娶她呢。 不过他也不是没留后手。 埃吉斯神色阴沉骑在马上,侧身躲过一根羽箭,指挥士兵冲锋陷阵。 平静的王宫顿时变成激烈搏杀的战场,火焰燃烧皮rou的暴裂声,痛苦的哀嚎和嘶吼声,青铜长剑铮铮刺耳的碰撞声四作。巨大的喧嚣轰鸣,响彻整座沉睡的城邦。 埃吉斯也没闲着,他抽动马鞭,驱策战马闯入敌军之中,冷脸砍掉几个人头颅,又举起长矛,利落地连人带盾刺穿几个士兵强壮的身躯。 包围中他杀出一条血路,喘息之余,他抹去脸上飞溅的血液,忽然觉察一道隐秘的视线。 他仰首,看向高耸的宫门。一轮血月高悬,红光笼罩着站在上面观战的女人,给她美艳的容颜增添几分残忍而不祥的色彩。 她正垂头看着他,两人对视之间,是血流成河、疯狂厮杀的人群。死尸堆积成山,引来山间的鹫鹰与乌鸦在天顶盘旋,时不时飞扑下来,撕扯几块新鲜的血rou,饕餮一场。 深深凝视着她,他忽然舔了舔唇,朝她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她微微一怔,别过脸,对身边一位高大的军官说了句什么,转身下楼离开了。 局势渐渐有利于他,埃吉斯轻而易举砍杀几个逃亡的守军,又见新的士兵源源不断补上来,继续与他们对战。 战事吃紧,埃吉斯的心神却忍不住飘到她身上,小腹紧绷发热 他不觉得她的背信弃义有什么,反倒觉得狡诈的她浑身上下漾着迷人的光晕。她不可一世的野心,她危险的美貌,她蛇蝎般的冷血与聪慧,无一不让他的渴望和征服欲愈演愈烈,几乎想要立即紧搂住她的腰肢,如往日将她尽数占有。 他的美人总是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只不过鹿死谁手,现在还不知道呢。 宫墙外战局僵持不下,甚至埃吉斯隐然有欲胜之势,因为他的兵力本就远胜于她。而她这边的士兵越来越少,士气亦渐见衰颓。 他确实是个狡猾难缠的对手,从他那里传来的情报几乎也都是假的,他的军队远比她想象中强大。 克丽特不再听前方传来的战报,低声问阿娜昂克:“风向还没有改变吗?” “没有。”阿娜昂克说:“依然是北风。” 连神明也不眷顾她。 如果按照往日的西风,她可以火攻以少胜多,但现在的北风只会导致引火自焚,不受控制的火势极有可能吞噬整个王宫,敌人却毫发无损。 难道她的失败也被写入既定的宿命了吗? 她蹙紧眉头,心里的疑惧像团阴云笼罩在她头上,挥散不去。 如果现在选择投降,她的损失会少很多,埃吉斯亦不会太计较…… 不。她甩开这个念头。 只要有一线生机,她绝不接受妥协! 又有信使面色凝重过来通报,她深吸一口气,紧攥着袍角,挺直脊背站起身:“叫一部分人从王宫另一道门出去,海上进攻埃吉斯。” 信使大惊失色:“那岂不是以卵击石?我们这边本来就人不多了。” “未必。”克丽特冷冷盯着他:“在海上,风向会有利于我们,而且如果我们能上岸换另一个方向进攻,依然可以火攻。” “这样风险太大了……”信使正欲争辩,她已经不耐烦地抽出长剑,神情冰冷地架在他脖子上。 雪亮的剑锋离他脖颈仅一寸之遥,信使满头大汗,斜着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利刃,双腿吓得战栗哆嗦。 “王后,您……” “别再废话。”她厉声道:“快去传令!” 她这边抽调人手,守在宫门下的埃吉斯自然注意到了。 难不成她又要使诈? 朦胧的血月给地上那些抽搐的士兵rou体笼上暗红的阴影,埃吉斯一脚踹开敌军尸骨,徘徊片刻,挖空心思也没有想出她的用意。 直到不远处的夜海忽然冒出数道模糊的帆影,他才意识到,新一轮的反击可能从海上来。 真有意思。 他唇边掠过一丝笑意,喊埃德蒙过来,叫他迅速把早已准备好的战舰弄来,又拨了一批人手应战。 就这么点人,还想胜过他?简直痴心妄想。 他们这边桨船坚固庞大,防御极佳,且都是极善水性的水手。埃德蒙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完全想不到失败的可能性。 ——尤其,在他发现对方舰队的统领是斐洛亚的时候,他几乎难以控制脸上激动的笑容。 王后怎么如此愚蠢?连不知底细的人都敢用? 果然女人就是见识短浅,只能做一些下毒暗杀的小事,不堪国务重任。 他心态轻松地指挥战船与对方靠近,命令士兵们投掷标枪和石块。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小船极其灵活,不仅躲过呼啸而来的袭击,甚至粗鲁地撞击他们的船,像渺小的蚁群啃食巨大的猎物。 幸好他们的船只坚固耐撞,在惊涛骇浪中左右偏晃数下后,终于慢吞吞复归原位,巍然不动地立在漆黑的海面。 被船晃得头晕目眩、面色苍白的埃德蒙虚惊一场,他趴在船舷上大喘气,终于醒悟不能轻敌,忙开船撞回去。 那些小船轻巧,一下被他们撞翻,带起雪白的波浪和浮腾的人影。埃德蒙沉着脸,命人用长矛将跌入水面的士兵刺穿,海面顿时飘开浓红的鲜血,像刺目的红霞。 “走,继续!”埃德蒙高喝一声,带领船队掌握攻击主动权,对敌船奋起直追,朝他们射去长矛和利箭。 他尤其紧咬着斐洛亚的船只不放,这该死的叛徒,刚才居然也敢撞他们的船! 不过大船沉稳的优势在追敌之时立即变成了劣势,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小船越飘越远,自己的船拼命划桨也追不上,气得直拍船舷。 可等他们上岸,那些小船又幽灵似的从银光潋滟的海面浮出,拼尽全力重重撞向他们的船,埃德蒙眼睁睁望着落单的一艘大船毫无防备被撞沉,咕噜咕噜沉入冒着气泡的海水。 里面十几个船员被敌人轻而易举杀死,尸体漂浮在翻卷的海面上。 埃德蒙被逼得狂怒,他又调了一列士兵乘小船下海。小船大船如同神像漂在海上,威严无比,敌人果然被他们吓得望风而逃。 可他才不会放过。 他不依不饶奋起直追,却见他们调转船头,排成长阵将他们船队包围。 这些人疯了?他们不怕死吗?还是想投降? 他放缓了攻势,狐疑地看着那些犯蠢的敌军,忽然见他们搬出木桶,迎着尖利的羽箭,往海面泼撒漆黑刺鼻的黏液。 这是什么东西? 埃德蒙仍在疑惑,突然看见敌方船上陡然闪动微小的火苗,他即刻察觉不对劲,用剑响亮地叩击甲板,嘶吼道:“撤退!撤退!” 杀红了眼的士兵不听他指令,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次给同伴复仇的机会,羽箭和长矛依旧如雨射向那些小船,丝毫不停歇。 埃德蒙咬咬牙,只能带着自己的船走。 谁料他还没有挪动几寸,一股炽热烈风突然朝他扑来,尖叫声悲鸣声猛地涌现。他心头一紧,不禁回头,发现船队正在燃烧。 窜动的火焰、遮天的黑雾中,无数人影痛苦地扭动,悲惨地嚎叫着,纷纷跳入guntang的海水,又死在敌人射来的箭下。 这堪比冥府的场景瞬间叫埃德蒙毛骨悚然,他颤声催促:“快!快走!不要停!” 可惜为时已晚,一只小船鬼魅般迅速地追上他,为首的青年手执长剑坐在船头,俊美的面容无悲无喜,烟紫色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他。 正是斐洛亚。 埃德蒙面色惨白,此时也不顾什么主人奴隶之分了,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苦苦哀求: “斐洛亚,我求求你,看在我给你自由的份上,放过我吧!” 埃德蒙不知道他这番话对斐洛亚毫无用处。 对斐洛亚而言,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杀了有益或者杀了无益的区别。 因而现在的埃德蒙对他来说,不过是毫无利用价值的棋子,其存在只会妨碍大局。 斐洛亚无所动容,高高扬起剑,准备给他一个酣畅淋漓的死亡,以作报恩。 埃德蒙没想到他如此冷血无情,连忙侧身躲过迎头劈下来的一剑,愤恨道:“斐洛亚!你难道不在意你的父亲吗?你忘了他还在我那里做人质?” 他见斐洛亚怔住,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忙松了口气,趁热打铁提出交换条件:“只要你放过我,我保证他安然无恙。” 他的话一出,船上的士兵纷纷扭头看斐洛亚,脸上惊疑不定,纷纷露出猜忌的神色。 “我没有父亲。”斐洛亚冷冷说:“也根本不认识你。” 他说完,一剑刺穿埃德蒙的胸口。埃德蒙不可置信地双目圆瞪,嘶哑地喘着气:“你!……你竟然……” 斐洛亚神色如常,他一把抽出长剑,血顿时沿着剑锋淌出。埃德蒙挣扎了几下,头往海里噗通一栽,脱力的rou身在海浪中起起伏伏。 “继续前进!”斐洛亚冷声命令,越过埃德蒙的尸体,带着船队往岸上去。 一上岸,手持火焰的他们简直势如破竹,如被神助,经行之处无人可挡。 北风带着咆哮的烈火扑向敌军,毒烟四起,混杂着皮rou被烤焦的臭味。两军在这可怕的气味中拼死搏杀,诅咒着,咆哮着,血流不止的尸体倒了一地,又被汹涌的火焰吞噬,焦化成灰炭。 浓黑的青烟飘动,带着尸臭的腥甜,顺风扑到宫门上的克丽特脸前,她捂着鼻子避开,转过头,吩咐信使去劝降埃吉斯。 她不恨他,况且也没有必要对他斩尽杀绝。 她这位可怜的情夫顽抗了一阵,终于松口,递来了投降的口信。 克丽特非常满意,她走下宫门的台阶,准备去见埃吉斯,没料到奥佩娅突然给她送来一个坏消息—— “王子逃走了,我们完全找不到他……” “不是让你们提前行动,将他扣在王宫里吗?”她满面怒容地呵斥:“怎么让他逃跑了?” “王子殿下可能早有准备。”奥佩娅吞吞吐吐说:“我们赶到的时候,他根本不在卧室里。” 克丽特没再责备她,她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手脚止不住发软,撑着石栏急促喘气。 她感到一阵恐怖的眩晕,俄瑞斯逃跑了——和前世一模一样,他会到别的城邦隐姓埋名生活,然后集结军队一举反叛。 等他归来之日,就是她的死期将至之时! 她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再一次上演。 她一定要把王位坐稳,谁也不能把它夺走……埃吉斯不能,俄瑞斯更不能! “你们先把埃吉斯扣押到王宫。”她急匆匆沿着石阶下去:“俄瑞斯现在应该还在阿尔戈斯,我一定会找到这条漏网之鱼!” 俄瑞斯确实没有离开阿尔戈斯。 他半夜被门外的兵器喧嚣惊醒,警觉地钻入床底下、无人所知的密道——这条密道专为可能被刺杀的王储所设,通往赫拉神庙、祭司卡尔卡斯那里。俄瑞斯潜到里面,打算趁其不备杀出一条血路,再去营救母亲。 一墙之隔,昏暗的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灰尘。他屏息静听,有人在高声说话。 “王后吩咐过,立刻杀死王子,如果杀不了,就把他关到牢狱看守,在外宣告他的死讯。” “不论如何,从今天起,不能让他公开出现在城邦。” “你们听见了吗?还不快点搜!” 屋内传来翻箱倒箧的粗鲁声响,那些他收藏的纸卷、他刻过但没送出去的她的木雕,还有陶瓶与鲜花,所有那些美好的事物全部倒坠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士兵们踹倒桌椅,不耐烦吐出脏话:“那臭小子跑哪去了?” 所有这些声响,全都无一遗漏传到他耳中。 少年蜷缩着修长的身躯,躲在暗道里麻木地听着,忽然感觉手背微湿,漆黑的视野他无从识别,只能低头,闻到泪水的咸味。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手臂、肩膀……全身上下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不如把这间屋子烧了吧,他藏在里面也会死。” “王后会不会怪罪我们?”有人迟疑。 “杀不死他才会怪罪我们。” “那放火吧。”男人嘟囔着:“看不把这小子烧死。” “快点!”有人兴奋地催促:“王后说了,杀死他,我们能分一整箱金子!”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屋内人尽退去。火焰燃动的毕剥声响起,还有松脂燃烧淡淡的香味。不过随后,这股清香立刻被刺鼻的浓烟取代,闷热地涌到他鼻间。 他似乎觉察不到热与痛苦,视线空洞地望着眼前黑暗,尽管眼眶已被熏红,一尘不染的白袍染上乌烟的灰色。 等到纷腾的赤焰闪到眼前,男孩才面无表情擦干满脸的水液,用脏兮兮的衣袖捂住口鼻,沿着密道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