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吹雪

    阳光透不进禅院家如迷宫一般的密室，悠仁悠悠转醒的时候，下意识地裸着上半身，摩挲出被抛出老远的裤子里手机……5点10分……

    不对，不对！……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了悠仁的脑海里，让他瞬间如路遇顶级咒灵一般，从头冰冷至脚。

    啊啊啊！什么情况！昨天晚上，他竟然稀里糊涂地就和惠睡了！明明之前，连一个简单的表白，他都在脑海中演练了成千上万遍了啊！他们之前连接吻都没有过一个啊啊！

    所以……一早醒来，发现惠不见了，是因为他不能接受昨晚的事吗？想到了昨晚那活色生香的一幕幕，尤其是肃穆的家主服，映衬着带有些陈年旧伤却不失青涩之美的雪白肌肤……悠仁不禁又感到一阵阵血气上涌，下面的小兄弟也前所未有地“精神”地打着招呼。

    可就是在这心摇意荡的清晨，当悠仁的思绪飘到了五条老师给他布置的那个关于打开秘盒、解开关于咒力和咒灵终极谜题的任务上时，却不禁变得更加纷繁如絮：如果照着五条老师口中“最好的方法“那样做的话，无疑是全了他这几年来对惠的刻骨思念，从此以后，他们两个都不会寂寞了、不用分开了，更何况，他们俩之间，又有了昨夜的迤逦……可是，这真的是自己，或者惠想要的吗？

    与之相对照的，是五条老师提出的另一种方案……那是一个重如千钧的决定，惠，其实心里也想这么做的吧……可是，五条老师却对悠仁选择这条道路之后，他和惠的未来，并不看好……

    尤其是，说到这里的时候，五条老师难能可贵地收起了直至决战之前都不曾放下的轻浮表情，仿佛透过厚厚的黑色眼罩，都能感觉到那双苍蓝双眸中的风云变幻：“虽然挂了一个惠的养父的名头，但老子一直以来，也没怎么好好关心过这个小鬼。不过这个小鬼的性子啊，老子还是了解的。发生了那么多事，死了这么多人，这个小鬼即使侥幸活了下来，恢复了神智，也一定不会活得好。“

    “所以悠仁，你真的不想选择那个，老师认为的，对惠、对你们两个都最有利的方案吗？如果你们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继续在这娜娜明所说的，‘狗屎’一般的咒术界苦苦挣扎的话，将来，或许你也会像苦命的五条老师失去自己的怪刘海杰一样，失去自己的海胆头惠哦。”

    可哪里还得等到那个触不到摸不着的“将来”，仅在春风一度过后的第三天，悠仁就已经历了爱情之中的从天堂到地狱，惊觉自己已经要失去惠了！

    第一天不见惠的身影，悠仁还可以安慰自己，是惠害羞了——可第三天了，还见不着惠，问起禅院家的人，不是cao着京都式婉转推托的官腔，就是行色匆匆地不知道忙着别的什么，就足以让悠仁觉得不对劲了：他认识的惠，不会是这么扭捏和逃避的性格。这可是在历经了惊涛骇浪的一下，仍然想要活下去、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在新宿的一片废墟之上，对他坦然说着“救救我吧”的惠啊。

    于是悠仁开始自己开始自己寻找惠，也多亏了他已成为“最强”，对咒力和残秽的感知都异常敏锐，更何况，那一晚和心心念念之人的抵死缠绵、肌肤相亲，他又怎么可能忘得了爱人的残香。

    但当悠仁循迹查到了禅院家在京都丹后深山里的秘所，先是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和若隐若现的惨叫声让他心悸，尤其当这些都来自咒力不弱的咒术师……不过当他看见静坐于类似道场的空旷房间里的惠，却发现他倒是毫发无损，反倒是……身着隆重的家主服，在月色和道场背后那副墨色深重的云龙图的映衬之下，显得更加如高山上的皑皑白雪一般，凛然不可侵犯了。

    可是……自己毕竟“侵犯”了他。悠仁此刻的心情，简直堪比当年听闻吞下宿傩手指后果的那一瞬。当他终于鼓足勇气，想要跨出一步，离惠再近一点……却被突然闯入的老熟人——禅院真希打断。

    浑身疤痕斑驳、容颜尽毁的真希，在古朴到有些腐朽的老宅明昧不定的灯光之下，面容更显狰狞：“解释一下！是你！故意对着禅院家那些老头子，放出了我要和乙骨忧太联姻的消息。所以，这些被你的改革折腾得不清的老头子，觉得实力和手段不如你的我，才是最适合当他们的傀儡家主的，不但一个个向我这个之前被他们看不起的猴子示好，还被你和虎杖悠仁，逼得提前释放了他们‘制造’出来的咒灵，最后被你一网打尽！”

    伏黑惠却只是正襟危坐，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真希姐，何必这么激动。引蛇出洞，把禅院家那些根深蒂固的腐rou一般的老头子，一茬一茬地收割，不也是真希姐你也希望看到的吗？”

    “可是！你把那些老头子都杀光了不就得了，何必用这种手法折磨他们全家……伏黑惠，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刚进高专时一本正经到单纯的学弟吗！”

    惠睁开了双眼，一双漆黑如夜的美目里翻涌的，是让悠仁陌生无比的深沉：“我不会杀他们的，因为我说过，我想要打造的，是一个每个人都不会轻易死亡的世界——还有，我不叫伏黑惠，不要逼着我对你摆出禅院家主的腔调，真希姐。”

    真希也似乎被惠这副气场全开的架势唬住了，只是喃喃地说：“可是……你不该把我和忧太的谣言，传播得这么广。我们俩只是交往着试试，离结婚还太远，因为……我们都没有放下过去的事……”

    “造谣？”惠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嘴角微微上翘，“为什么不把谣言变成真的呢？正好通过这个时机，把你和乙骨学长的联姻坐实，让百废待兴的咒术界，看看新的禅院家、和乙骨学长代表的新的五条家合作的决心——毕竟，我们这些咒术师，不知道哪天就死了，错过了这个大好机会……”

    真希愈发心气不顺，不由高声反驳道：“你以为我是你吗？！把自己的婚姻当筹码、当儿戏，表面上是要大cao大办自己的元服礼，实际上，是要和只见了两面的加茂家小姐联姻……”

    联姻……那一刻，悠仁觉得自己和惠距离着这么近，又这么远……难怪，他第一眼看到惠穿着的这套黑色正装，是这么好看，却又这么违和……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御三家新郎婚服，带着家纹的黑色羽织啊……

    五条老师还在世的时候，也曾在时尚爱好者野蔷薇面前，像花孔雀似地炫耀他的瞬移技术时装秀，眼花缭乱地变装着一套套五条家寄来的豪华和服。穿到最后一套新郎礼服黑色羽织的时候，蒙着眼罩的五条老师，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发出败犬大叔似的哀嚎：“可惜啊，这么一个大帅哥Good Looking Guy，这辈子都不可能穿上新郎服啦！因为首先大帅哥为某人准备的白无垢，就永远不可能再被穿上了呢！”

    心中巨大的空洞和酸楚，让悠仁忘记了从一次次端着“最强”的架子，在数不尽的公开场合呈现的“大人”姿态，又一夜退回到了当年那个命悬一线的小孩，使他不顾风度地闪现在了牵肠挂肚的人的面前：“什么……结婚！你要结婚，就在元服礼上，几天之后……”

    当悠仁看见惠低下头的时候，他晕晕乎乎的脑子里盘旋着的念头是：惠的头发长长了不少，为了家主的风度梳得妥帖了，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有些桀骜不驯的海胆头了。正因为这样，才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筋rou愈发宽厚的身影，被层层包裹在神圣的婚礼正装之下。

    哪怕是一阵春夜特有的被称为“岚”的小型龙卷风吹过，这已完全成长为了大人的身形仍旧岿然不动，只有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以及卷来了无数庭院中古老夜樱的花瓣，一时之间如暴雪一般，挡在了两个默默无语、健壮胸膛却不由地同样起伏的“老同学”之间。

    悠仁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可笑，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惠，情不自禁地哽咽了：“你的结婚，不会改变了吗……可是，三天之前的晚上，我们俩才刚刚……”

    “虎杖老师。”惠无情地打断了悠仁，“男人大丈夫，作为家主，成家立业，孕育子嗣，不是最天经地义的道路吗？元服加婚姻，才是我，禅院惠，真正成人的标志。至于三天前的那一夜……只不过是受了咒灵的影响罢了。虎杖老师，作为男人，不会这么放不下吧？”

    说着，惠又转向了满脸纠结、正欲悄无声息地溜走的真希：“虎杖老师作为东京高专的贵客，禅院家又怎能失礼呢？真希姐，让管家好好为虎杖老师接风洗尘。如果虎杖老师有空的话，也可以前往元服礼现场观礼呢……”

    ……之后，是怎么离开京都的，真希又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在悠仁的脑海中已变得模糊。悠仁从来没有一刻，像拥有“六眼”的五条老师那样，承受着大脑中信息爆炸的痛感。京都、东京，游人如织、樱花如锦，纷纷扰扰，却又转瞬即逝如同樱吹雪……更何况，只要身处这个咒术界，就不得不从身边的咒术师那儿，被动接受关于近期大事——禅院家家主元服礼兼联姻的消息啊。

    他这一生啊，跌跌撞撞，却仿佛不断地在失去：本已经做好了为相依为命的爷爷送终的思想准备，却因为吞下了宿傩手指，让自己的人生陷入了惊涛骇浪之中，也让爷爷在忧惧中逝世；也曾对没有记忆的父母有过憧憬，可自己的“母亲”却是个卑鄙无耻的千年怪物，自己更只是她阴谋的产物；好不容易有五条老师把自己救下，把自己带入了咒术界，悉心教导，可是……悠仁在午夜梦回时分，当梦到了高专第一年，五条老师和三个小鬼嬉笑打闹的日常，总是不免在泪流满面中醒来。

    好不容易偶遇了自己的两个哥哥坏相和血涂，兄弟却因为羂索的阴谋而自相残杀；好不容易和真心疼爱自己的哥哥胀相相认，哥哥却在新宿战场，为了保护自己而牺牲……

    所以，他只剩下惠了，在新宿，他们明明约好了，要一起好好活下去啊……

    悠仁下意识地将自己嘴角的陈年旧伤，抓得鲜血淋漓，并没有用上反转术式：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抓不住，一无所有……

    所以，要听从五条老师的建议，强行把惠留在身边吗……

    可是悠仁舍不得伤害惠……所以，浑浑噩噩的他只知道，他必须暂时逃离这一切。所以，当政府要员，诚惶诚恐地请他这个“最强”，参加多国联合、在极北之地的冰封大洋拔除一个棘手特级咒灵的任务的时候，悠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只有在这种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才会彻底收不到任何关于惠的消息吧。

    只是……那艘号称装备了最尖端科学除咒灵武器的战舰，转眼就被咒灵吞噬得无影无踪。从最初渔船无故消失的迹象，拔除咒灵小队便推断出了此次的特级咒灵，多半与“北海巨魔”、“克苏鲁”这类与人类对于极北之地的恐惧相关——可人类又怎能轻易想象到，这个咒灵，竟然没有形体！

    悠仁一人立在一望无垠的浮冰之上，不禁苦笑：又回到了五条老师所说的终点，或者也是起点：咒术师殒命之时，皆是孤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