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坟茔(6)
第三十章 坟茔(6)
景和五年,雪还未化尽,殿檐下早有滴水声断断续续。 暖炉烘着一室软绵的热,地上铺了厚厚的锦毯,绣着并蒂莲和小鱼。 方行昭从榻沿上被抱到毯上,穿着团团的小肚兜,外头罩一件软棉短襦,脚上是新做的小虎头鞋,鞋面绣线还透着针脚的温软。 他两条小墩墩腿儿先是并拢着踢了两下,给自己壮胆,随后双手往前一探,去攥前方那只木制的小拨浪鼓。 王后半蹲在他前三步外,手里捏着那只拨浪鼓,晃得极轻:“阿昭,过来。” 她说话时声音软得像花瓣,小拨浪鼓随之细细响了一声。 方行昭眼睛亮亮的,软软地叫了一声“阿母”,接着扶着榻沿站起来,手掌按在锦毯上探了探地面,如同一只小兽确认安全。 他迈出第一步时,整个身子都跟着往前晃,第二步跟着迈出去,胖乎乎的小腿就有点不听使唤,朝外一划,整个人像一只小团子要栽倒。 景王站在不远处,手已经抬起来了,却又按住,没有上前。王后回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笑,随后仍旧用拨浪鼓轻轻唤:“阿昭,来娘这儿。” 小团子努力把第三步“挤”出来。那一步把所有的勇气都用光了,他歪歪扭扭地向前扑了半步,虎头鞋尖踢到毯上的绒花,整个人一屁股坐下去,坐得很响,先愣住,再抿嘴,眼睛里马上涌出一层薄薄的水光。 王后已经伸手过去,把他往怀里一揽,顺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两下:“不疼,不哭,阿昭最厉害。” 她把拨浪鼓塞到他手里。 小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像是想起了什么,眨了两下眼,鼻尖哼了一下,又被摇铃的细响逗笑,含着口水“咯”的笑出声。 他忽然又想起“走路”这件大事,自己把小手撑在毯上,用力一撅,胖乎乎的屁股一扭,居然又站起来了。 这回王后把手放回膝上,只把身子往前倾了半寸,让他能看清自己,而不去接他。景王在一旁放轻了呼吸,低声道:“阿昭,慢一点。” 小宝贝先把脚尖贴地,试探着蹭出半步,脚背在毯绒里拱出一条浅痕,再半步,虎头鞋踩稳了,他的眉毛立刻飞起来,露出一个得意的小表情。 就这么得意忘了形,方行昭身子一偏,几乎又要坐下去,急忙伸手去抓前方的什么,正好抓住了王后垂落的衣带。 王后忍着笑,把衣带轻轻往前一送,像一根看不见的小线牵着他。方行昭终于迈出第三步、第四步,整个人小心翼翼地“挪”到她跟前,最后一扑,扎进她怀里。 “到啦。”王后把他抱高一点,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方行昭兴奋得手脚乱蹬,回头找父亲,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阿父——” 景王应了一声,走过去抚了抚他的后脑勺,指腹从软软的发旋划过,小声道:“再走一回。”他把孩子从王后怀里接过来,在离她四五步的地方放下。 这一回他走得比刚刚稳一些,虎头鞋在毯上一步一印。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他到王后膝前,稳稳站住,脸上因为用力而涨得粉粉的,胸口起伏得像一只小鼓。王后把手掌摊开,方行昭把自己小手往上一放,五指一合,紧紧握住。 窗外的雪从瓦沿落下,滴水声更清了些。 宫灯的光在锦毯上铺开。 小小的方行昭站在这一层光里,没牙的笑容亮得惊人,脸颊被灯火映出两点圆润的红。 他回头看父亲又看母亲,小奶音十分用力道:“走!” 今晚宫中设宴,正是小殿下满周岁之日。 殿中张灯结彩,案几上堆满糕点果实,玉盘金樽皆备。内外嫔御与皇子公主环绕在席,氛围热闹而庄重。 正殿正中,铺了锦毯,摆下一张低案,上面陈列着笔墨、算盘、兵戟小样、竹简、金银玉器、木剑、书卷……皆是象征着不同前程与志趣的物件。 方行昭被稳婆抱着,穿着一件绣云纹的小肚兜,身子圆墩墩,眼睛漆黑明亮,头顶一缕短发翘得可爱。 鼓声响起,众人齐声贺:“小殿下,周岁之喜!” 王后笑意盈盈,将儿子亲手放在锦毯上,轻声道:“阿昭,自己去选吧。” 小人儿听见母亲的声音,转过头,黑亮的眼睛眨了眨。众人屏住呼吸,以为他要伸手去抓案上的物什,谁知他突然一扭身子,扑腾着小短腿,歪歪扭扭径直朝父母方向跑去。 “咚”的一声,他跌坐在王后裙摆前,急急爬起来,扑过去一手死死抓住母亲的罗带。另一只小手却不肯闲着,踉跄着再往前一扑,抓住了景王的衣袖。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随即爆出笑声。 王后又惊又喜,把他搂起来,忍不住笑道:“阿昭,你不挑这些,只挑我们啊?” 小殿下哪里懂,只是咧嘴大笑,露出几颗刚冒出的米粒牙,口水顺着下巴淌下来,奶声奶气喊:“阿父!阿母!” 宁景王原本并未放在心上,想的是阿昭伸手抓什么都好,抓笔也罢,抓剑也罢,于他都是天赐的吉兆。可万万没想到,他小小的一双手,竟没有去碰案上的任何物什,而是牢牢抓住了自己与沐娘。 那双手还稚嫩得很,掌心软乎乎的,攥在袖口和罗带上不肯松开。 景王垂眼望去,分明是平日里自己只需一声叱喝便能令群臣噤声的手,此刻却被一个才学会走路的孩子攥得动弹不得,心口也跟着一并被攥住。 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里都是热意,仿佛连冬夜的寒意都被那一点暖意驱散了。软糯的小手贴着他的皮肤,烫得他心底一阵阵熨帖,说不出的安宁与满足从心口缓缓涌出。 景王伸手将孩子抱起,他低头看着怀里咧嘴笑、露出几颗米粒牙的方行昭,声音也不自觉放轻:“孤的行昭,原来你要的只是阿父与阿母么?” 怀里的小殿下仿佛听懂了似的,扑腾着小手又用力攥了攥,笑得口水直淌。 殿内众人见状,笑声、称贺声一时交织,唯独景王低着头,指尖轻轻覆在儿子的小手背上,心中只觉得这一刻无比贵重。 宫中的百花开过一轮又一轮,御苑新柳抽条,风送来一阵阵淡香。 廊下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个俊俏的小童正自远处走来。 他不过五岁年纪,眉眼已然清朗,脸颊白嫩,眼神明亮。乌发束成双双小角,高高翘起,用青丝细带缠着,显得格外稚气可爱。襦衣是浅青色的,袖口绣了细细的云纹,腰间系着一块小玉佩,随着步伐轻轻碰撞。 小殿下怀里抱着一卷竹简,步伐认真而稳当。他身后跟着一名小内侍,双手捧着笔墨与册书,紧紧随行,生怕落下半步。 走过御阶时,童子不由自主停了片刻,抬头望了望殿檐下栖息的飞鸟,眼睛亮亮的,嘴角微微一弯,像是要与鸟儿分享心中喜悦。随即他又立刻收敛笑意,抱紧竹简,迈开小短腿快步上前。 殿门大开,里面已设好案几。王后坐在侧,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景王则在上首端坐,神色端庄而和缓。 小童规规矩矩走到席前,俯身行礼,极认真地道:“阿父、阿母,阿昭来诵书了。” 方行昭把背脊绷得直直的,双手背在身后,学着师傅的样子,奶声奶气地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稚声清亮,还把“窈窕”读得磕磕绊绊。念完后,他仰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父母,像是等着表扬。 王后眼角含笑,伸手把他拉到怀里,轻声夸:“阿昭真厉害。” 景王也难得露出笑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角:“嗯,念得好。” 方行昭被夸得更得意,急急补上一句解释:“雎鸠是小鸟,在河边叫,就像阿父喊阿母。” 王后当即笑弯了腰,景王本欲正色,却被儿子那双乌亮的眼睛望着,心口像被什么轻轻击中,点头笑出声来:“也算懂得。” 他得意极了,扑进母亲怀里喊:“阿父阿母,阿昭还要学更多!” 王后正要再夸几句,小殿下却已经等不及了,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脆声道:“阿父、阿母,阿昭要去找哥哥jiejie们玩。” 话音刚落,他就抱着竹简,蹦蹦跳跳地往殿外跑去。小小的身影一闪,没入廊下的光影里。 走廊高柱森然,光线时隐时现。他矮小的身影忽然被一根朱红廊柱挡住,再从另一边出现时,已不复是总角稚童。 十三岁的少年,少年已褪去稚气,乌发高高束起,用一根鎏金缀玉的发带系成马尾,利落垂在身后。随着脚步轻轻摆动,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青黑的光,衬得眉眼愈发清俊。 身后的小内侍早已换了人,捧着厚厚的册书与笔墨,快步追随。 方行昭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