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少女与猫共度新年

    新年伊始，难得的晴日。明日子脚步轻快地穿过薄雪覆盖的石板路，远远便看见了伫立在约定地点的军装身影。深蓝色的军服笔挺，帽檐压得略低，遮挡住了深沉的双目。

    “久等了，尾形。”明日子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脸上漾开明媚的笑容。为了今日的出行，广夫人倾注了极大的热情，精心为她梳理了乌黑的短发，鬓角别了一枚小巧精致的珍珠发饰，并在她淡施脂粉的面颊上添了几分好气色。樱粉色的振袖和服外搭着素雅的羽织，腰间系着繁复而鲜艳的袋带，令她在冬日萧索的街景中，如同一枝初绽的寒梅，夺目得令人不敢逼视。

    尾形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盛装的身影上，黑眸深处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嗯。”依旧是那个简洁的音节。

    明日子却像没察觉他的回避，反而向前微倾身体，含着几分期许的笑意，直接问道：“今天怎么样？好看吗？”她的蓝眼睛清澈见底，坦率地迎向他。

    尾形沉默片刻，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僵硬。他压低了本就低沉的嗓音，几乎是带着一丝训诫的意味轻声道：“…别说傻话。”说完，便迈开步子率先向前走去，深色的军靴在雪地上踩出规律的声响。

    明日子看着他几乎有些仓促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久居军营的明日子踏上函馆积雪未清的街道，觉得一切都新奇得晃眼。穿着崭新和服、外罩暖褂的少女，身旁是军装笔挺、面容冷峻的上等兵尾形百之助，这样的组合走在街上，格外引人注目。尾形紧抿嘴唇，步履无声却稳定地走在明日子稍前半步的位置，为她隔开涌来的人潮。

    神社前已是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线香的氤氲和人们祈愿的呢喃。明日子认真地掏出几枚钱币投入善款箱，用力摇了摇那根沉重的麻绳，铃铛发出清越的响声。她合拢双手，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神情专注而虔诚。她并非笃信神佛之人，但日俄的阴云已在北方弥漫，这一刻，她心中的祈愿只为身旁这个沉默的军人——愿他平安归来。

    参道旁，一个卖稀奇玩意儿的小摊被围得水泄不通。西洋镜！木匣子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照出简陋又奇异的西洋幻灯图景。“尾形，快看！是巴黎的铁塔！”明日子好奇地凑过去，兴奋地拽了拽尾形的袖口。斑斓的光影在她湛蓝的眼底跳动。小贩是个机灵人，连忙冲穿着军装的尾形讨好道：“军人先生，给太太买个新鲜玩意儿吧？留个纪念！”

    “我们不是……”明日子刚要解释，话却被尾形极淡地一瞥堵了回去。她注意到自己方才失态地拉了他的袖子，脸上又是一热。她的目光很快被小摊角落一件色彩繁复、织工精美的织物吸引——靛蓝、赭红、金黄，交织着充满力感的螺旋纹样。

    “啊啦，小姐好眼光！”小贩立刻注意到了，“这是正宗的阿伊努族古法织布，费工得很，就这一件了！”明日子看得出神，指尖轻轻抚过那独特的纹路，又看了一眼价格签，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笑着摇摇头拒绝了。“走吧，尾形。”

    时近中午，两人走进一家热气腾腾的荞麦面馆。掀开暖帘，却意外瞥见角落里坐着的两张熟面孔——是尾形同宿舍的野间和三岛。那两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们，立刻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面碗。

    明日子却坦然地扬起了手：“野间，三岛！真巧啊！”

    被迫打招呼的两人只得尴尬地抬头回应：“尾形上等兵，明日子小姐……”

    落座后，明日子环顾四周，忽然想起什么，凑近尾形，压低了点声音，但那清澈的声线在安静的面馆里依旧清晰可闻：“对了尾形，我现在知道这家店的二楼是干什么的了！就是那种……情人旅馆对吧？之前宇佐美告诉我的！”话音刚落，邻座的野间猛地被汤呛到，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尾形的动作一顿。他侧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明日子近在咫尺、写着“我发现大秘密”的明亮眼睛。下一秒，他忽然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揪住了明日子软乎乎的脸颊。

    “唔……好痛好痛！松手啦，尾形！”明日子眼中泛着生理性的水光，委屈又茫然地看着他，

    “笨…”尾形将面碗推到她面前。“安静吃面”。

    明日子揉着发红的脸颊，小声嘟囔：“……知道了也不让人说嘛。”

    午后，明日子带着一丝促狭的兴奋，把尾形领进了一家新开的“洋咖啡厅”。深棕色的木质装潢，空气中漂浮着一种从未闻过的、苦而芬芳的奇异香气。她熟稔地替两人点了咖啡。

    侍者端来冒着热气的黑色液体。尾形看着眼前小小的白色瓷杯和里面深邃的棕黑，眉峰微蹙。

    “试试看，”明日子笑得像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我知道你会……”她顿了顿，没说下去，只是用眼神鼓励着。

    尾形端起杯子，带着军人完成任务的姿态喝了一口。那苦涩、酸香混合的陌生液体滚过舌尖，让他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扭曲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

    “……噗。”明日子忍不住笑出声，立刻招手：“劳驾，请再上一杯鲜奶！”

    新鲜的牛乳倒入那杯黑汤，在明日子的搅拌下融合成温暖的浅褐色，醇香被柔化了不少。“给，这样试试。”

    尾形狐疑地接过，再次尝试。这一次，他紧绷的脸部线条似乎缓和了些。一口，两口……他沉默地喝着，那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

    明日子双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尾形如同探索新武器般，仔细地、缓慢地适应着这来自异国的饮品。

    “尾形，”她忽然问，“平时休暇的时候，除了站岗、轮值，你会做些什么呢？”她知道另一个时空里的他会经常去射击俱乐部，有时也会在湖畔垂钓……眼前的他会如何？

    “……”尾形放下咖啡杯，“散步。”

    “散步啊，”明日子眼中的光芒更盛，“我以后……可以陪着尾形一起散步吗？”

    尾形端起杯子，似乎想借此遮挡视线。半晌，才传来低沉的两个字：

    “…随你。”

    日头渐西，寒意稍增。明日子站在街边，等着去给她买三色团子的尾形。暮色四合，几个衣着不整的混混晃晃悠悠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下流的笑容。

    “哟，漂亮小姐，一个人在这多寂寞呀？要不要哥哥们陪陪你啊？”

    一个混混伸手想摸明日子的脸。

    明日子猛地后退一步，漂亮的眉毛竖起，湛蓝的眼中射出惊人的冷光。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伸手直指不远处排队的那个军装身影，“看清楚！那个穿第七师团军装的，是我丈夫！要是让他知道你们碰了我一根手指头，”她故意停顿，露出一丝如同小兽般危险的笑容，“我向你们保证，他会把你们打得三天都爬不起来。现在，不想挨揍的话就立刻消失。”

    混混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对上了尾形恰好回头时瞥来的、毫无温度的眼神。那眼神里的阴鸷和杀气，让他们瞬间如冷水浇头，讪讪地嘟囔着“晦气”，灰溜溜地消失在了巷口。

    尾形拿着串好的团子走过来：“没事吧”

    “没什么，”明日子接过团子，脸上又恢复了笑容，“等你呢。”

    在花泽宅邸的门廊下，雪又开始稀疏地飘落。临别时，尾形默不作声地从军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粗布巾的小包裹，塞进了明日子手里。

    “这是？”明日子打开一看，正是那件色彩斑斓、纹样独特的阿伊努织物。柔软的触感和尾形指尖无意擦过她手背的粗粝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尾形……”   她惊讶又感动地抬头望着他，“谢谢！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她将那件温暖的织物抱在胸前，感受着心口那份悸动，抬起头，笑容比头顶的灯笼还要明亮：“尾形，我今天真的很开心哦。你呢？你开心吗？”

    尾尾形没有回答。只是在她话音刚落时抬起手，略显僵硬地揉了揉她柔软的短发。这个动作突兀、笨拙，却又仿佛倾注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明日子仰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帽檐下阴影中的脸庞：

    “呐，尾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俏皮和不容置疑的自信，“如果我说，等到了来年秋天……我会为你做一锅热腾腾的安康鱼锅，你会开心吗？”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面的石子。

    从未与人分享过饮食喜好的尾形百之助，瞬间僵在了原地，里面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愕——她怎么会知道？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失态，明日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像冬日里骤然绽放的暖阳。

    “再见！”她不等回答，抱着那件织物和满腔的心跳，像只轻盈的小鹿，转身便跑进了灯光温暖的宅邸大门，留下尾形独自一人站在飘雪的薄暮中。

    新年过后，1904年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