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夏天
未完成的夏天
未完成的夏天(全国高中生短篇小说竞赛金奖作品) 作者:棠溪 1. 他闯入我的世界,像盛夏正午直射水泥地的阳光,带着一种蛮横的亮度。不是晨曦的温柔,也非夕照的缠绵,而是那种能瞬间蒸干露珠、灼痛视网膜那般不容置疑的存在。 我叫苏晚,一个习惯了在画室角落、图书馆最后一排、人群边缘呼吸的人。我的世界是精心调制的灰,是画布上未干氤氲着松节油气味的冷色调。安静,有序,带着刻意的疏离。这疏离是我的盔甲,也是我呼吸的节奏。 直到林野出现。 他的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不驯服的野性。他转到我们沉闷的县重点高中,像一颗燃烧的陨石砸进平静的死水潭。不是因为他有多帅——尽管他轮廓锋利得如同刀削;也不是因为他成绩有多好——虽然他解数学题的速度快得让人绝望。是他的眼神,看人时轻易就能穿透你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直抵你试图隐藏、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角落。 第一次在画室走廊被他拦住,他校服袖子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上面沾着点未干的靛蓝颜料。“喂,”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目光却锐利地锁住我怀里抱着的素描本,“苏晚?听说你画得不错,借我看看?” 不是请求,是通知。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的笃定。 我下意识地把本子抱得更紧,像守护最后一块阵地。“……不熟。”喉咙发紧,声音细若蚊蚋,只想快点逃离那几乎要将我点燃的注视。 他却笑了,唇角勾起一个恶劣的笑容,露出一颗小小的尖牙,像某种危险的食rou动物。“看两眼又不会少块rou。”他忽然伸手,动作快得我来不及反应,指尖擦过我的手背,带着灼人的温度,轻而易举地抽走了最上面那张画——那是我画了无数遍却总不满意的一双眼睛,沉静,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 他垂眼看了几秒,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抬眼时,那眼神更深了,还有些玩味。“啧,”他轻轻弹了一下画纸,“藏得挺深啊,小画家。这眼睛里的东西…够沉的。”他把画塞回我怀里,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我的手腕,留下一片燎原的火星。“画得挺好,就是太……安全了。”他丢下这句评价,转身走了,像一阵裹挟着松木与阳光气息的风。 我僵在原地,抱着素描本,手背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guntang。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悸动,是恐慌。一种精心维持的平衡被骤然打破、无所遁形的恐慌。他看到了,那双眼睛是我对着镜子画的,是我藏在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孤独和怯懦。 2. 平静被彻底撕裂。林野强势入侵了我死水般的生活,带来了汹涌的漩涡。 他总能精准地出现在我试图隐藏的角落。图书馆最僻静的书架后,我刚找到一丝安宁,他就抱着一摞厚重的物理竞赛书,大剌剌地坐在我对面,长腿在桌下几乎要碰到我的膝盖。他做题时眉头紧锁,侧脸线条绷紧,专注得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些符号。可当我试图悄悄离开,他头也不抬,一只手却准确无误地按在我正要抽走的书页上:“别动,挡光了。”声音懒洋洋的,却很霸道。我僵坐着,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干净的肥皂味混合着淡淡的汗意,能感觉到他隔着薄薄校裤传来的体温。时间变得粘稠而煎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他气息的侵略。 他会在午休时,无视周围探究的目光,直接坐在我食堂座位的对面,把他餐盘里最大的一块红烧rou夹到我碗里。“太瘦了,风一吹就倒。”语气是惯常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我低着头,脸颊烧得通红,筷子尖戳着白饭,那块油亮的rou此刻格外刺眼。拒绝的话在舌尖打转,却在他坦荡的注视下溃不成军。我能感觉到周围女生投来的混合着羡慕与嫉妒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我坐立难安。我不是焦点,也从未想成为焦点,却因为他,被强行拖入了聚光灯下。 最致命的是在画室。那是我最后的堡垒。一个雨天的傍晚,空气潮湿闷热,窗外是哗哗的雨声。画室里只有我们两个。我正对着未完成的静物水彩出神,调色盘上的蓝灰颜料干涸成痂。他突然从背后靠过来,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他guntang的胸膛几乎贴上我的后背,带着潮湿水汽的呼吸喷洒在我的颈侧和耳廓,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细小战栗。 “这里,”他的手指越过我的肩膀,直接点在我画布上那片刻意模糊的阴影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几乎要碰到我的脸颊,“太虚了。害怕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像贴着耳膜震动的大提琴弦,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亮出来。怕什么?”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调色盘差点脱手。画笔上的钴蓝滴落在画布上,晕开一片突兀的深色。我想逃开这令人窒息的靠近,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水彩颜料和他身上强烈的雄性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迷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力,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传递过来。一种陌生湿滑的暖意不受控制地在小腹深处汇聚、蔓延,带来羞耻的悸动和更深的恐慌。这不是我熟悉的世界,这热度会把我烧成灰烬。 3. 我沉溺了。像飞蛾扑向烈火,明知结局,却无法抗拒那光与热的致命吸引。 他带我翻过学校锈迹斑斑的后墙,在夏夜粘稠的风里,骑着那辆引擎轰鸣的破旧摩托,冲向郊外无人的河滩。风呼啸着灌满我们的校服,吹乱我的头发,也吹散了我长久以来的谨慎。星光泼洒在缓缓流淌的河面上,碎成跳跃的银鳞。他躺在粗糙的砂石地上,枕着手臂,指着墨蓝天幕中模糊的银河轮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看,像不像打翻的牛奶罐子?”那一刻,远离了所有的规训和目光,在他身边,我感到了久违的自由。他指腹带着薄茧,偶尔擦过我递给他汽水的手指,激起一阵细微的电流。 他的世界是鲜活的、充满侵略性的色彩,是打破一切规则的冒险。他会在枯燥的晚自习,趁老师转身,把揉成团的纸条精准地弹到我的课桌中央。展开,上面是潦草却飞扬的字迹:“走,带你去听真正的雨声。”然后不由分说,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我的手,冲出沉闷的教室,跑进教学楼外瓢泼的大雨里。雨水瞬间浇透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他却在大雨中放声大笑,笑声爽朗,盖过雷声。我被他紧紧攥着手腕,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冷得发抖,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巨大刺激的奇异快感在血管里奔涌。湿透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少年人青涩却充满力量的线条,雨水顺着他锋利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凹陷处。他低头看我,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炭火。那一刻,我几乎要融化在他guntang的目光里。 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盒极其昂贵的进口油画颜料,锡管排列整齐,闪烁着金属冷光,像一匣子凝固的彩虹。还有一张被摩挲得有些卷边的小小速写。画上是我,趴在图书馆靠窗的桌子上睡着了,阳光穿过百叶窗,在我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画得不算精致,却抓住了某种神韵——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毫无防备的安宁。他在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给角落里的光。” 这礼物如此贵重又如此私密,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我紧锁的心门。我抚摸着冰凉的锡管和粗糙的纸面,指尖都在颤抖。这份心意太重,重得让我心慌。他正在用他的方式,一点一点,不容拒绝地填满我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4. 然而,光越强,投下的阴影就越浓重。 他带来的风暴远不止于悸动。他是人群的中心,是话题的焦点,走到哪里都自带聚光灯效应。他旁若无人地穿过走廊,手臂自然地搭上我的肩膀;他在食堂强硬地替我挡开拥挤的人流;他甚至在篮球比赛后,当着所有欢呼雀跃的同学的面,用汗湿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和guntang的体温,笑着说:“喂,赢了,给点奖励?” 每一次,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毫不掩饰的嫉妒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我习惯了阴影,习惯了不被看见。如今这无处不在的注视,像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得我浑身不自在。我像被剥光了所有保护壳的软体动物,暴露在干燥的空气里,每一寸皮肤都感到刺痛。 更深的恐惧来自他本身。他的爱像盛夏的烈日,炽热、霸道、不容喘息。他规划我们的未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你得跟我去北京,那边的美院才配得上你。” 他说这话时,手指把玩着我的一缕头发,眼神灼灼,仿佛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没有问我想去哪里,想画什么,我的梦想在他强大的意志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他像一张华丽而危险的网,温柔地覆盖下来,却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我害怕被这网彻底捕获,害怕在这份过于耀眼的光芒中迷失自己,最终连灵魂的形状都模糊不清。 裂痕在无声中蔓延。关于大学志愿的争执成为导火索。我小心翼翼地提起南方一所以自由艺术氛围著称的学院,他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为什么?”他逼近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难以置信,“最好的资源在北京!你留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还是说,”他盯着我的眼睛,像要挖出我心底所有的秘密,“你根本没想过跟我一起走?” “我不是你的附属品!”积压的委屈和恐惧终于爆发,声音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林野,你能不能……不要替我做所有决定?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他愣住了,似乎从未想过我会反抗。随即,怒意更盛,像被点燃的火山。“想法?你的想法就是躲回那个你自以为安全的、死气沉沉的角落里去?!”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我痛呼出声,“我为你做了多少?我他妈把你从那个壳里拽出来!你现在跟我说你要回去?!” 手腕的剧痛比不上心口的窒息。我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英俊面孔,看着他眼中燃烧着几乎要吞噬我的火焰,那股被彻底淹没的恐慌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这不是爱,这是征服,是占有。我奋力挣脱他的钳制,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 “放开我!”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愤怒、受伤、还有茫然交织在一起。最终,他松开了手,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却无处发泄的困兽。他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带着凛冽的寒意,将我们之间刚刚燃起的火星彻底踩灭。 5. 那个夏天,在无声的僵持和令人窒息的冷战中,走到了尾声。蝉鸣声嘶力竭,却再也唤不回最初的温度。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画室。调色盘上的颜料不再鲜亮,蒙上了一层沉郁的灰调。画笔在画布上游移,却再也画不出有生命力的东西。只有一幅幅未完成的肖像,画中人有着他锐利的眉眼、微抿的薄唇、带着小尖牙曾让我心悸的坏笑……但每一幅都空洞无神,捕捉不到那曾灼伤我的灵魂之火。我知道,有些东西,随着那个喧嚣的夏天,一起死去了。 离开的决定并非一蹴而就。它像藤蔓,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悄然滋长,缠绕住心脏。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来到河滩。夕阳将河水染成熔化的金子,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我拿出那张他画的我在图书馆睡着的速写,和那幅我始终无法完成的他的肖像。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划过他沉睡的侧脸线条。然后,我掏出打火机。 “咔嚓。” 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纸的边缘。火光映照着我平静无波的脸。纸张迅速卷曲、焦黑,明亮的色彩在火焰中扭曲、消失,最终化为一小撮轻飘飘带着余温的灰烬。风一吹,便四散飘零,落入浑浊的河水,转瞬不见。 就在那跳跃的火光中,迟来的顿悟清晰地浮现,我在日记本里写下: “后来我才明白,那场相遇,本身就是一场华丽的灾难。他带着摧毁一切平静的力量闯入,而我,在抗拒与沉溺的撕扯中,最终选择了落荒而逃。我并非不爱那耀眼的光芒,我只是……恐惧被它彻底吞噬,更恐惧在光芒熄灭后,认不清自己本来的模样。离开,是我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的清醒与尊严。只是这清醒,代价是漫长的寂静,和心底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对不起,终究是我太过怯懦,辜负了那份过于炽热的孤勇……” 火焰熄灭,最后一点温热散尽。河滩重归寂静,只有河水呜咽着流向远方。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被深蓝的夜幕吞没。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那条通往车站的路,走向一个没有林野的、重新归于“安全”的未来。背影在暮色中拉得很长,很孤单。 那个夏天,永远停在了画布上,是一幅未完成的、被火燎过边缘的肖像。它凝固了所有的光和热,也凝固了那场无声的告别。而我,带着那个被光芒灼伤过的空洞,走进了属于自己的、寂静而漫长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