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尾声
第九十三章 尾声
年廿九,迟家老宅灯火通明。 迟屿开车带棠溪过去时,暮色刚刚沉降。雕花铁门缓缓滑开,庭院里几株老梅枝干虬结,幽香浮动。迟屿的手越过中控台,覆在棠溪微凉的手背上,捏了捏:“别紧张。” 棠溪反手扣住他的手指,掌心有薄汗。上一次踏进这里,还是高二分手前。玄关换了新的米色羊绒地垫,暖意扑面而来,空气里有佛手柑的淡香。 “回来了?”迟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比记忆里温和许多。他正坐在沙发里看一份财经杂志,鼻梁上架着细金边眼镜,见他们进来便摘了放下,目光落在棠溪身上,“外面冷,快进来坐。” “迟叔叔。”棠溪礼貌地打招呼。 桑渺如系着围裙从厨房方向出来,脸上是温婉的笑,手里还端着一碟刚切好的蜜渍金桔:“溪溪来啦!正好,帮我尝尝这桔子甜度够不够?”她自然地将小碟子递到棠溪面前,又看向迟屿,“给你爸泡杯茶去,老规矩,第二道。” 迟屿应了声,松开棠溪的手,熟门熟路地走向茶台。棠溪捏起一块金桔放进嘴里,冰凉的甜蜜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陈皮的回甘。 “怎么样?”桑渺如期待地看着她。 “很清甜。”棠溪由衷地说。 桑渺如笑容更深,拉着她的手往餐厅走:“那就好!今天做的都是你mama上次说你喜欢糖醋小排和龙井虾仁,我都备着了……” 餐厅长桌上铺着米白色亚麻桌布,水晶吊灯洒下柔光。饭菜陆续上桌,清蒸鲥鱼鳞光闪闪,碧绿的荠菜豆腐羹飘着热气,油亮的排骨和淡雅的虾仁摆在一起。气氛是棠溪未曾预料的和煦。迟父问了问京大的学业,听到棠溪在学生会宣传部负责校刊文字偶尔也需要为转专栏拍摄照片,点了点头:“多练笔是好事。” 桑渺如则细心地给棠溪夹菜,温声聊着杭市的旧事和许言淑花店以及火锅店的近况。迟屿话不多,坐在棠溪身边,默不作声地将剔了刺的鱼rou放进她碗里,又把温好的黄酒换到她手边,动作流畅自然。迟父的目光扫过儿子这些细微的动作,镜片后的眼神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终究没说什么,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一顿饭吃得意外平和。饭后,桑渺如端出桂花藕粉圆子做甜品,迟屿被父亲叫去书房说点公司年节的事。棠溪帮着桑渺如收拾碗筷进厨房。 水龙头流着温热的水,棠溪冲洗着骨碟。桑渺如站在一旁擦拭料理台,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温婉宁静。 “小溪,”她声音很轻,带着点感慨,“看见你们现在这样,真好。迟屿他……以前脾气硬,随他爸,也随我年轻时候的固执。现在看他待你,知道心疼人了,阿姨心里……”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拍了拍棠溪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那里面,有欣慰,有对过往的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迟来的歉意。 棠溪心头微暖,低声说:“阿姨,谢谢您……以前,帮了我家。” 桑渺如笑了笑,眼神温煦:“都过去了。现在,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从迟家出来时,夜色已深。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车子驶上高架,城市的灯火在窗外流淌成璀璨的河。 “我妈……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吧?”迟屿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没有,很和气。”棠溪摇头,侧脸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松弛了一点,忍不住问,“你紧张?” 迟屿瞥她一眼,嘴角勾了下:“怕你不自在。” “还好。”棠溪靠回椅背,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阿姨说,明天可能会下雪。”她想起迟屿很久以前在电话里随口提过,今年冬天杭市或许有场大雪。 “嗯,”迟屿应了一声,语气笃定,“会下。” 棠溪只当他是随口安慰。杭市湿冷入骨,但正经能积起来的雪,几年也未必有一次。 车子开进棠溪家的小区,停稳。路灯昏黄的光晕下,迟屿探身过来解她的安全带。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的气息干净清冽,带着一点佛手柑的尾调。他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利落。 “明天,”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声音低沉,“在家等我。” “嗯?”棠溪抬眼。 “来接你。”他没多说,只在她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像羽毛掠过,带着不容拒绝的温热,“上去吧,早点睡。” 这一吻太轻太快,棠溪的心跳却漏了一拍。她下了车,看着他黑色的车尾灯融入夜色,才转身上楼。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唇瓣干燥温热的触感。 …… 第二天醒来,天色是奇异的灰白。棠溪迷迷糊糊拉开窗帘,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她下意识眯起眼。 窗外,世界一片寂静的纯白。 不是细碎的雨夹雪,不是转瞬即化的零星小雪。鹅毛般的雪絮正从铅灰色的天空源源不断地飘落,无声地覆盖了屋顶、树冠、停着的车顶、小区的道路……视野所及,皆被一层松软、丰厚、洁净的白色温柔包裹。杭市矜持的黛瓦粉墙、常绿的香樟梧桐,此刻都陷落在童话般的雪境里。 真的下雪了!罕有的、能积起来的大雪!迟屿的“预言”成了真。 棠溪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涨满,几乎是雀跃着扑到窗边,冰凉的玻璃也挡不住她指尖的兴奋。她立刻抓起手机,对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连拍几张,手指飞快地戳开置顶的对话框。 “下雪了!好大的雪!”后面跟了一串惊叹号和小雪人的表情。 几乎是刚发出去,手机就震了。 迟屿的回复简单直接:“看楼下。” 棠溪一愣,立刻探身往楼下自家单元门口望去。纷扬的雪幕中,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正倚在一辆落了层薄雪的黑色SUV旁。他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没戴帽子,乌黑的发顶和宽阔的肩膀上已经落了白白一层雪。他手里拎着个纸袋,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带笑的眉眼。 隔着四层楼的距离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探出的脑袋,朝她扬了扬下巴,口型清晰: “下来。” …… 棠溪几乎是跑下楼的,围巾都来不及裹严实,鼻尖和脸颊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刺得通红。单元门打开,清冽的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 迟屿几步迎上来,很自然地张开羽绒服的前襟,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厚实温暖的衣料隔绝了寒风,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和融融的暖意瞬间包围了她。 “急什么?”他低沉带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手臂在她背后收拢,抱得很紧。隔着几层衣物,棠溪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和稳定的心跳。 棠溪的脸颊贴着他柔软的羊绒衫,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他腰侧的衣服取暖,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真的下了!好大的雪!” “我说了会下。”迟屿的语气理所当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他松开一点,低头看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亮得惊人的眼睛,抬手用温热的指腹替她抹掉睫毛上沾着的一粒雪,“冷?” 棠溪摇头,满眼都是外面那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想出去走走!” “先上车。”迟屿护着她的背,拉开副驾车门,暖气扑面而来。他把那个纸袋递给她,“热的。” 纸袋里是两杯guntang的桂花拿铁,馥郁的桂花香混合着咖啡和奶香,暖意透过纸杯熨帖着掌心。 车子缓慢地驶出小区,汇入被白雪覆盖、显得格外安静的城市道路。车轮压过新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迟屿把车开到了西湖边一处僻静的临水观景台。湖面结了薄冰,覆着雪,远处的断桥、宝石山都隐在茫茫雪幕之后,天地间只剩下素净的黑白灰,空灵得不似人间。 两人下了车,站在空旷的观景台上。寒风卷着雪沫吹过,迟屿再次拉开羽绒服,将棠溪牢牢圈进自己温暖的领地。背后是他坚实的胸膛和有力的心跳,眼前是浩渺无边的雪湖。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他们彼此交融的呼吸。 “像不像……”棠溪望着湖心模糊的岛屿轮廓,忽然轻声开口,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风中,“像不像我高二写的那篇小说里,最后苏晚烧画的那个河滩?也是冬天,很空旷,很安静。” 她感觉到身后环抱着她的手臂似乎收紧了一瞬。 “《未完成的夏天》?”迟屿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而肯定。不是疑问。 棠溪心头微微一震,侧过头,抬眼看他。雪花落在他浓黑的眉睫上,又迅速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痕。他垂眸凝视着她,眼底深邃,像落满了星子的静夜湖面。 “嗯。”她应了一声,心跳有些快,鼓起勇气迎着他的目光,“其实……林野的原型,是你。” 终于说出来了。这个埋藏了太久、几乎成为她心照不宣秘密的答案。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静止了。她看到迟屿的瞳孔很轻微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像平静海面下骤然激荡的暗流。震惊?了然?还是更深沉的、她一时无法解读的东西?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她,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那个曾经别扭、尖锐、用霸道掩饰着笨拙心意的少年身上,也落在这个鼓起勇气剖开过往、袒露心迹的女孩脸上。 许久,久到棠溪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迟屿才动了。他没松开环抱她的手臂,只是用另一只手,从羽绒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很旧的、黑色硬壳的笔记本。边角磨损得厉害,看得出被摩挲过无数次。 棠溪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 迟屿修长的手指翻开硬壳封面,里面的内页并非空白。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被精心拼贴起来的碎纸片。那些纸片大小不一,边缘毛糙,泛着陈旧的淡黄色,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属于她高二时期的、略显稚嫩的字迹。有些地方字迹洇开了,是被水打湿又干涸的痕迹。更多的碎纸片上,覆盖着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将断裂的文字重新连接起来。 这是……她那本被自己失控撕碎、扔进垃圾桶的小说初稿!那个记录了她所有挣扎、悸动、痛苦与逃避的源头! “你……”棠溪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指尖冰凉发颤,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你……捡回来了?还……拼好了?” “嗯。”迟屿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历经时光打磨后的沙哑。他垂下眼,指尖极轻地拂过那些被胶带覆盖的裂痕,动作珍重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稀世珍宝。“扔在垃圾桶最上面,想看不见都难。撕得真够碎的。拼了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雪粒的风,撞在棠溪心上。她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同样骄傲、同样受伤的少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一片狼藉中捡起她丢弃的“垃圾”,又是怎样耐着性子,一片一片,将那些承载着她所有痛苦和绝望的碎片重新粘合。这行为本身,就带着一种卑微的执着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终于滚落,瞬间在冰冷的空气里变得冰凉。 “不知道。”迟屿的回答很诚实,带着一丝迷茫的喟叹。他抬起眼,目光重新锁住她泪光盈盈的眼睛,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棠溪从未见过的浓烈情绪,像压抑了太久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出口。“大概……是不甘心吧。不甘心就这样结束,或者……”他的拇指抬起,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地揩去她脸颊上冰冷的泪痕,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只是不想……你写下的‘我’,真的就那样碎掉了。” 他的指腹温热,带着电流般的触感,却让棠溪的眼泪流得更凶。那些被她刻意尘封、以为早已结痂的过往,那些尖锐的争吵、窒息的控制、冰冷的对峙、独自舔舐伤口的日日夜夜……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在这个承载着她笔下“结局”的湖边,被这本拼贴的笔记本和他低沉的话语,猝不及防地彻底掀开。疼痛依旧清晰,但包裹着疼痛的,是一种迟来的、汹涌的、几乎将她淹没的酸楚和释然。 “你看,”迟屿的声音放得更低,更缓,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他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里,泛黄的拼贴稿纸结束在她日记般的独白:“离开,是我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的清醒与尊严……”文字戛然而止,带着未尽的怅惘和永久的残缺。而在那破碎的句点之后,迟屿用遒劲有力的笔迹,在空白的纸页上,写下了一行崭新的字: 「故事未完。结局在此刻圆满。」 棠溪的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只能看到那行墨迹深浓的字在眼前晃动。 “我知道,”迟屿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guntang的呼吸和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进她的心里,“你小说里那个不完美的结局……我们用现在的圆满,把它补上。”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冰凉微湿的脸颊,气息交融,亲密无间,“棠溪,我们……早就是新的故事了。” 雪无声地落满肩头,他温热的唇终于离开,额头却依旧抵着她的,鼻尖蹭着鼻尖,气息guntang地交融。那本承载着破碎过往的拼贴本被他紧紧攥在掌心,硌着两人的心跳。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黑,却又亮得惊人,像燃尽了所有风雪的火种。 风雪呼啸着掠过寂静的湖面,而他们相拥的方寸之地,只剩彼此鲜活、温热的心跳,和余生漫长故事的序章,在此刻落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