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日出

    引擎的轰鸣声在深夜的机场格外清晰。迟屿牵着棠溪的手，穿过空旷的贵宾通道，直奔停机坪上那架流线型的私人飞机。机舱内灯光柔和，空间舒适，只有他们两人。巨大的舷窗外，是京市逐渐远去的璀璨灯火，像散落的星子沉入墨色海洋。

    飞机平稳爬升，穿透云层。机舱里异常安静，只有恒温系统细微的送风声。棠溪靠在宽大的座椅里，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迟屿就坐在她旁边，手臂自然地环着她的肩，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她散落在耳畔的发丝。

    “困了就睡会儿，到了我叫你。”他的声音低沉，热气拂过她耳廓。

    棠溪摇摇头，侧过脸看他。机舱内柔和的顶灯勾勒着他英挺的侧脸轮廓，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峻，多了几分长途奔波的倦意，却依旧专注地看着她。窗外是无垠的黑暗，只有机翼上闪烁的航行灯是唯一的坐标。这种远离尘嚣、直奔未知目的地的感觉，让她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安宁。

    “为什么是关岛？”她轻声问，打破了静谧。不仅仅是为了看日出，她隐约感觉到他有话要说。

    迟屿的指尖在她发梢停顿了一下，目光从舷窗外深沉的夜色收回，落在她清澈的眼眸里。那片海域，似乎唤醒了某些尘封的、带着重量的话题。

    “记得高二，你成绩开始稳定在文科第一的时候吗？”他开口，声音很平缓，像在叙述一个久远的故事，“所有人都觉得，我那时候接近你，辅导你，是为了让你考得更好，或者……满足我某种教导欲。”

    棠溪的心微微一紧，那是他们关系最微妙也最紧密的时期。她看着他，等待下文。

    迟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这是他内心不平静时的小动作。“成绩是结果，但不是全部原因。”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那时候，我知道你mama一个人在申城，在迟家集团旗下的酒店工作，很辛苦，一年也回不了杭市几次。你爸……也因为工作，经常出差。”

    棠溪呼吸一滞，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那段日子，家里总是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放学回家，面对冰冷的灶台和寂静的房间，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是她拼命学习也填补不了的缝隙。她从未对任何人，包括迟屿，真正诉说过这份隐秘的渴望和失落。

    “我看到你每次家长会结束，看着别人被父母接走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羡慕。”迟屿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温柔，也带着一丝涩然，“也看到你晚自习后一个人走回空荡荡的家，路灯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

    棠溪的眼眶瞬间发热，她别开脸，看向窗外翻涌的云海。那些她以为藏得很好的脆弱，原来早已被他看在眼里。

    “所以……”迟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要剖开那段过往，“我当时想的，不仅是让你考好。我想……能不能有办法，让你mama不用那么远、那么辛苦地工作，能回来陪你。甚至……让我爸那边，能不能给你爸在杭市这边安排一个更稳定、离家更近的位置。”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很天真，也很自负是不是？觉得好像自己无所不能，能解决所有问题。”

    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带着迟来的坦诚和一丝懊悔：“包括……那次阿姨正好回杭市看你，我故意挑了个时间，和你一起回你家。我知道她大概率会‘偶遇’我们。”

    “我当时想得很简单，甚至有点蠢。”迟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刻的自我剖析，“我觉得，如果大人知道了，或许会更快地正视这个问题？或许能更快地想办法把你mama调回来？我太着急了，也太……自以为是。忽略了你的感受，忽略了那种关系被骤然暴露在大人审视下的不安和压力。”

    机舱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是背景音。棠溪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涩、胀痛，还有一种迟来的、被理解的震动。原来那些她以为是巧合的相遇，他刻意的靠近，背后藏着这样笨拙又沉重的初衷——他想给她一个完整的、有家人陪伴的家。

    “后来……我们分手了。”迟屿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深深的遗憾，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喉结艰难地滚动，“就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了。我爸那边其实已经松口在考虑你爸调动的事，我妈也跟你mama提过调回杭市分店的可能性……”   他睁开眼，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懊悔，“是我搞砸了。我的自负，我的自以为是，我处理冲突的方式……把一切都毁了。”

    他看着棠溪，眼神不再有昔日的强势和掌控，只剩下坦诚的脆弱和请求理解的渴望：“棠溪，我后来才明白，安全感不是我能单方面‘给’你的东西。它需要建立在理解、尊重和真正有效的沟通上。我们的成长环境不同，想问题的方式也不同。我以前太习惯用我的逻辑去覆盖你，觉得那就是对的，那就是为你好。我错了。”

    他伸出手，轻轻覆盖住棠溪放在薄毯上的手，掌心温热。“这次，我想学着用你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去理解你的不安和犹豫。我想纯粹地、好好地和你在一起，不再夹杂那些自以为是的‘安排’和‘计划’。过去我造成的伤害，我认。但我希望，我们能一起跨过去。”

    他的话语像温润的水流，一点点冲刷着棠溪心中那些因过往而凝结的冰棱。那些委屈、不解、被强势裹挟的窒息感，在他的剖析和懊悔中，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反手，轻轻握住了他覆盖上来的手，指尖微凉，却传递着无声的回应。

    飞机降落在关岛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两人直接入住了临海的度假酒店。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墨蓝色的大海，海浪声隐约可闻。时间紧迫，他们只匆匆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便赶往酒店私家海滩上最佳的日出观景点。

    天光渐明，海天交接处由深蓝变为浅灰，再晕染开瑰丽的橙红。海风带着咸湿的凉意吹拂，吹乱了棠溪的长发。迟屿站在她身侧，替她拢了拢外套的领口，动作自然又温柔。

    太阳即将跃出海平面的那一刻，万籁俱寂，只有海浪温柔拍打沙滩的哗哗声。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屏息等待。

    就在那第一缕金光刺破云层，将海面染成一片碎金的瞬间，迟屿侧过身，面对棠溪。

    晨光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眼底映着初生的朝阳和她的身影，明亮得惊人。所有的过往沉浮、尖锐矛盾、深夜里的坦诚与懊悔，都在这片磅礴而纯净的天地间被涤荡。

    “棠溪，”他开口，声音被海风送得很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也带着一丝紧张，“你能不能喜欢我？”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补上后半句：

    “能不能，跟我谈恋爱？”

    不是宣告，不是诱导，而是一个平等的、充满期待的邀约。将选择权，完完全全地交到了她的手中。

    海风卷起细沙，掠过脚踝。远处海鸟掠过金光粼粼的海面，发出悠长的鸣叫。棠溪看着他，看着那双盛满了朝阳和自己倒影的眼睛，看着他褪去了所有算计和强势后，只剩下纯粹真挚的等待。

    积蓄已久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壮丽的日出景象。那不是悲伤的泪，是心防彻底卸下后，被巨大的暖流和释然冲击的洪闸。所有的纠结、迟疑、对过往的怨怼和对未来的不安，都在他这句直白又珍重的告白里，找到了最终的落点。

    她猛地向前一步，伸出手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海风气息的胸膛。迟屿的身体瞬间绷紧，随即是更用力的回拥，双臂牢牢地圈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和无法言喻的珍重。

    海浪声，风声，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在这片被初生朝阳完全笼罩的金色海滩上，在这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拥抱里，过往如藤蔓般缠绕的阴影终于被彻底斩断。

    “嗯。”

    一声极轻、带着浓重鼻音，却又无比清晰的回应，闷闷地从他胸前传来。

    只是一个音节，却在迟屿胸腔里激荡开汹涌的狂潮。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确认这声回应不是幻觉。

    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他们全身，将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射在细软的白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