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新面貌

    车门关上，隔绝了公寓楼下的喧嚣。迟屿发动车子，引擎低沉的轰鸣在狭小空间里荡开。棠溪靠在副驾驶座椅背上，侧脸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阳光透过行道树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送风声。

    迟屿的手从方向盘上滑下，自然地覆上她放在腿上的手背，指尖在她微凉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还累？”他低声问，声音带着点事后的慵懒沙哑，目光却专注地扫过她的侧脸。

    棠溪指尖蜷缩了一下，没有抽开，任由他握着。沉默在车厢里蔓延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刚才……在公寓里醒来的时候，我好像又梦到高三了。”

    迟屿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没有打断。

    “课桌上永远做不完的卷子，窗外面翻来覆去的爬山虎叶子，绿得晃眼。”她的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窗外某个点，“心里总是很慌，很空……然后就看到桌角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她顿了顿，吸了口气，“那时候，身边没有你。”

    迟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高二冬天那场冰冷刺骨的决裂，之后漫长高三的刻意遗忘，像一道深壑横亘在两人之间。他曾经以为这道裂痕永远无法弥合。他的拇指安抚性地在她手背上画着圈，动作很轻。

    “高三……其实挺奇怪的。”棠溪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回溯的迷茫，“我明明告诉自己翻篇了，但总会在一些很细小的瞬间，莫名其妙地想起你。”

    “比如？”迟屿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引导。

    “比如……看到讲台上老师用的那种蓝色粉笔，和你以前用的一样颜色。或者……食堂里闻到糖醋小排的味道，想起你第一次硬塞给我吃，我嫌弃太甜……”她的唇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又迅速抿平，“都是一些没什么意义的小细节。想到的时候，心情就很矛盾，有点烦，又有点……说不上来。”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迟屿。晨光勾勒着他英挺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显得过分锐利或幽深的眼睛，此刻专注地看着她，里面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迟屿，”她叫他的名字，“分开之后，我确实有想过你。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一点力气才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之间还会有后续。”

    迟屿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

    “你转回京市了，像断了线的风筝。我觉得……你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她的目光很干净，也很坦诚，“如果没有那些照片……相机里的照片，”她强调着这个微妙的连接点，“时间再久一点，我应该……真的会慢慢忘了你。”

    迟屿的指尖在她手背上停住了，微微发凉。

    “我会开始新的生活，按部就班。大学里，或许会遇到别人，谈一场普通的恋爱，就像我以前以为的那样。”棠溪的声音很平静，像在描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可能，“可能就是这样。我会往前走。”

    车厢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窗外的喧嚣被隔绝，只剩下空调单调的送风声和她清浅的呼吸。时间冲刷一切，脱离杭市那个封闭而炽热的“夏令营”，没有迟屿这个意外变量，她的人生轨迹似乎本该如此清晰、平顺，也……平淡。

    迟屿沉默了很久，久到棠溪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类似玩笑的调子，试图冲淡那份沉重：“啧，听着有点生气。”

    他偏过头，快速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却没有真正的怒意。“那你……当初是不是也这么预想我的？”他问，带着一点试探。

    棠溪眨了眨眼，很诚实地摇头：“不太一样。因为……你拍的照片从我们分手就开始了。”她想起那些塞满抽屉的影像，他沉默又固执地存在于她被迫遗忘的生活边缘。“还有……相机最后的那个视频。”

    迟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泛白。那是他唯一一次失控。高考出分填志愿，各种消息在同学间疯传。他辗转听到的消息是：棠溪可能要去南方某所高校，对方开出了极好的条件。

    那个闷热的夏夜，蝉鸣聒噪，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毕业散伙饭他吃的心不在焉，喝了很多酒。聚餐结束后他盯着手机里那张她穿着校服、站在爬山虎墙下微微蹙眉的照片，用相机录下了那段。

    “那个视频……”棠溪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其实在看到视频前，我的第一志愿，就已经填了京市。”

    迟屿猛地转过头看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震动。

    车已缓缓停在京大西门外那排熟悉的银杏树下。初秋的风掠过，金黄的扇形叶子打着旋飘落，有几片沾在了挡风玻璃上。

    棠溪解开安全带，没有立刻下车。她看着窗外京大古朴庄重的校门，红色的校名在秋阳下熠熠生辉。有风扬起她耳边的碎发，带着初秋微凉的爽意。她微微眯起眼，目光放得很远，似乎在穿透眼前的景象，看到很久以前的某个夏天。

    “我那时候就在想，”她轻轻地说，声音像羽毛拂过，“夏天又开始了。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看，用全新的面貌，重新认识一次。”

    推开宿舍门，压抑的啜泣声和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扑面而来。张悦正伏在书桌上，肩膀一耸一耸，哭得眼睛红肿，桌上堆满了揉成团的纸巾。室友李薇和另一个女生陈琳围在她旁边，脸上写满了无奈和同情。

    “怎么了？”棠溪放下包，轻声问。空气里有种紧绷感，让她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

    林薇朝她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还能怎么？渣男呗！”她朝张悦的方向努努嘴，“她家那位，物理系那个学霸，撩上别人了，被悦悦用他手机登游戏的时候抓了个正着！聊天记录……啧，不堪入目！”

    苏晓晓撇撇嘴，补充道：“最绝的是什么？撩的还不是别人，是他导师新带的研究生师姐！人叫程云溪！悦悦气不过，直接加了那师姐微信，把渣男锤了个底朝天。”

    张悦猛地抬起头，抽噎着，声音嘶哑又带着浓重的愤恨：“对！就是程云溪！她约我见面了！明天下午！就在学校南门那家‘时间刻度’咖啡馆！她说……她说她也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看向棠溪，红肿的眼睛里满是脆弱和求助，“棠溪……你明天下午没课吧？陪我去好不好？我一个人……我害怕……”

    林薇和苏晓晓立刻交换了一个“又来了”的眼神，默契地各自转身收拾东西，假装忙碌起来。张悦这性子，遇事就慌，总要拉个人壮胆。

    棠溪看着张悦哭肿的脸，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口。她想起自己刚回宿舍时，张悦还强撑着关心她换了身衣服，那点关心在此时的狼狈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却让她心软了。“……好吧。”她叹了口气，“我陪你去。”

    ……

    次日下午，“时间刻度”咖啡馆。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大幅落地窗洒进来，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醇厚香气和低低的背景音乐。棠溪陪着张悦坐在靠窗的卡座里，张悦紧张地绞着手指，眼睛时不时瞟向门口。

    一个穿着米色风衣、气质温婉知性的女生推门走了进来，目光在店里扫视一圈，径直朝她们走来。她看起来比她们成熟几岁，眉眼间带着书卷气，举止从容。“是张悦同学吗？”她的声音温和清亮，“我是程云溪。这位是？”她看向棠溪。

    “我室友，棠溪。”张悦赶紧介绍，声音还有点抖。

    程云溪对棠溪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拉开椅子在她们对面坐下。“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刚结束一个组会。”她语气平和，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反而开门见山，“张悦同学，你发给我的记录我都仔细看了。首先，我必须向你道歉，因为我完全不知情肖泽……肖同学，他并非单身。”

    张悦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是这个态度，准备好的质问堵在了喉咙里。

    程云溪继续道，语气冷静而条理清晰：“他向我表达好感时，明确表示自己目前是单身，并且学业繁忙，无暇恋爱，只想专注课题。现在看来，全是谎言。我与他仅限于项目讨论和几次关于学业问题的请教，私下并无暧昧。你发给我的那些对话，是他单方面的越界。”她顿了顿，眼神坦荡，“对于因此给你带来的困扰和伤害，我非常抱歉。”

    张悦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更多是委屈和一种荒谬感。“他……他怎么这样啊！他跟我说的也是天天忙项目……”

    “他利用了信息差和你们之间的信任。”程云溪一针见血，语气带着一丝对肖泽的鄙夷，“这种两头欺骗的行为极其恶劣。张悦同学，你值得更好的。”

    接下来的谈话反而变得平和。两个受害者迅速站在了同一战线，从愤怒控诉渣男，聊到肖泽在项目组里如何试图走捷径、如何对导师阳奉阴违。程云溪甚至给出了几个肖泽学术上可能存在的问题线索，建议张悦如果实在气不过，可以“合理利用”。棠溪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偶尔啜一口自己点的热牛奶。她看着程云溪冷静分析、逻辑清晰的样子，又看看身边情绪起伏但明显被安抚下来的张悦，心里莫名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想象中的撕扯。

    桌面传来轻微的碰撞声。几本厚重的、明显是理工科的专业书籍被轻轻放在邻桌。棠溪下意识抬眼看去。

    一个女生在邻桌靠过道的位置坐了下来。她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高领毛衣，外搭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极为清丽的脸庞。她的皮肤很白，眉眼精致，鼻梁高挺，唇色是自然的淡粉。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的气质，沉静，带着一种书卷浸润出的清冷感，像一幅笔触细腻的工笔画。

    “抱歉，打扰了。”女生注意到棠溪的目光，微微颔首致意，声音清泠悦耳，如珠落玉盘。她抬手轻轻捏了捏眉心，摘下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关系。”棠溪轻声回应。

    程云溪看到来人，脸上露出笑容：“叶希，这边。”她向张悦和棠溪介绍，“这是我同门师妹，叶希，清大计算机系的。”她又对叶希说，“这两位是京大的同学，张悦，棠溪。你们同届。”

    叶希的目光扫过张悦，最后落在棠溪脸上。她微微颔首，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而疏离的弧度：“你们好，叶希。”

    “你好你好！”张悦赶紧回应。棠溪也礼貌地点头：“你好。”

    叶希的目光在棠溪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很沉静，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记忆中搜寻某个模糊的影子。直到程云溪再次开口跟她聊起一个项目数据的问题，她才自然地移开视线，将注意力转过去。

    张悦和程云溪的谈话也接近尾声。张悦看了眼时间，又瞄了下手机，小声对棠溪说：“我晚上还有个部门例会，得先走了。你……”她看了看棠溪面前还剩大半杯的牛奶。

    “我再坐会儿。”棠溪说，“迟屿说过来接我，应该快到了。”

    “迟屿”两个字清晰地落在空气中。

    邻桌正低头看项目资料的叶希，翻页的手指微微停顿了零点一秒。她没有抬头，但眼睫垂落，在白皙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张悦没察觉异样，和程云溪、叶希道别后就匆匆离开了。程云溪也收拾起资料：“叶希，我们也走吧？导师刚催了。”

    “好。”叶希应道，动作利落地将书本和资料收进一个质感很好的皮质托特包里。两人起身。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带进一阵微凉的秋风。

    迟屿走了进来。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和同色系运动长裤，身形挺拔，额发被风吹得微乱，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刚从室外进来的冷意。他的目光在不算大的咖啡馆里快速一扫，精准地捕捉到靠窗位置的棠溪，眉眼间那点冷峻瞬间化开，像春雪初融。

    他大步流星地朝棠溪走去，完全没注意到正起身、与他擦肩而过的程云溪和叶希。

    “等久了？”他在棠溪身边坐下，很自然地伸手揽过她的肩，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头凑近她耳边问。声音低沉温柔，带着只有面对她时才有的亲昵。

    棠溪被他身上裹挟的室外凉气激得微微缩了下脖子，随即又被他怀抱的暖意包裹，轻轻摇头：“没有。”她指了指桌上的牛奶杯，“还没喝完呢。”

    “慢点喝，不急。”迟屿的视线落在她沾了一点奶沫的唇角，很自然地抬手，用指腹轻轻替她抹掉。动作熟稔又亲昵，旁若无人。

    棠溪的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小声嘟囔：“有人看着呢……”

    “看就看。”迟屿不以为意，反而收紧了揽着她的手臂，下巴在她柔软的发顶蹭了蹭，像只圈地盘的大型猫科动物。

    这一切，清晰地落入了正走到门口的叶希眼中。

    她停在门边，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没有立刻推开。隔着几米的距离和咖啡馆内氤氲的光线，她静静地看着那个熟悉的、清冷孤高的身影，此刻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顺姿态，将一个女孩密密实实地拥在怀里。他低头蹭着女孩发顶的动作，眼神里毫不掩饰的专注与温柔，甚至替她擦去嘴角奶渍的细微呵护……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进眼底。

    叶希的指尖微微用力，按在冰冷的门把上，指节泛出一点青白。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平静的模样，仿佛只是驻足欣赏一幅寻常街景。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某个地方，骤然沉了下去。

    程云溪已经推开门，疑惑地回头看她：“叶希？”

    叶希倏然回神，眼底最后一点波澜瞬间敛去，恢复成一潭深水。她松开握着门把的手，唇角甚至向上弯起一个标准的弧度，对着程云溪应道：“嗯，走吧。”

    她最后瞥了一眼窗边那对旁若无人的身影，目光在迟屿专注的侧脸上停顿了半秒，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推门融入门外秋日微凉的暮色里。玻璃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将咖啡馆内的暖光与亲昵，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