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留下。
03 “留下。”
03 “留下。” 鱼不会溺毙而亡,可人会;鱼会因暴露在空气中而窒息,可人不会。 同样的,脱水的鱼会挣扎,会反抗,却不会呼救。 但我会。 我想要别人注意到我,我想要别人救我。 所以,归根结底不在于被抓与否,而是,造出一个能吸引到人的巨大动静。 我绷紧身子,握紧手心里锋利的镜片,直到它刨开掌心,鲜血与疼痛刺伤我,我流着泪,感受着大脑片刻的清醒。 我缓慢地挪动位置,直到移到灌木边缘。随后,如弦般拨动,我冲了出去,奔向我以为梦一样的地方。 那个男人瞬间反应过来,几乎只跨了几个大步就追上我。他揪住我的衣领,钳住我的腰腹,轻易地将我提溜了起来。 “啊!救命!!救命!!!” 我如同脱水鱼般大口呼吸,大声呼救,握紧镜片不断在空中胡乱挥舞,很多次的刺空下,终于有划开他的皮肤的时候。 我闭着眼大喊大叫,即便他极快地控制住我伤人的双臂,可依旧有温热的液体溅在我脸上和脖颈处,也许是我的,也许是他的,或者二者都有。 正当我准备扯住嘶哑的喉咙,继续声嘶力竭地呼喊时,重心一转,他却把我放到了地上。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单膝跪地,胸口前的衣领处破碎,露出划破的创口,脖颈以及面庞上染着点碎的血。 “二少爷好。” 他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毕恭毕敬的话语,和那被压弯的脊背与膝盖,让我看清了来人。 是那个男孩,他离开了吊着的奇怪椅子,此刻就站在我面前。他依旧捧着那本厚实的皮革书,五官精致,衣着干净,气质不凡。 他神色平淡,同属孩子的大眼睛里没有闪烁着纯真的光芒,只是古井无波般,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男人。而后,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致。 仿佛这一切再平常不过。 男孩不开口,地上的人便不敢起身。 但,一道声音却打破了僵局。 “秦子逸,让他起来。” 那座干净华丽的独栋楼,一座镶嵌在花园似的巨大宝石,我曾遥遥相望的,梦一样的地方,差一点被我当作救命稻草的东西。 可现在,后院口处缓缓走出的一个人影,用最锐利的刺刀,切碎我所有孩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的声音低沉无波,却携着震慑人心的力量感,一槌定音,无从反驳。 他身材高挑颀长,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每走一步,似乎都在地面上刻下无可磨灭的痕迹。 深沉的墨色西装服帖在他身上,紧绷住每一寸肌肤。每道显现的褶皱都仿佛闪着锐利刺目的刀芒。 他像是天生的领导者。 但,他也是此后的我,不愿回忆的,最想摆脱的――掠夺者、控制家。 他走过来,我仅仅只是远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 因为,我清楚地听见,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对他的称呼是―― “秦爷。” 沉寂的世界似乎又一次响彻了镜子破碎的声音,它难听得刺耳,甚至染上一滩没有温度的血液。 我听见了,不是镜子,是心。 碎成一地的血红,像父亲的头颅一样。 所以…… 那个间接害死父亲,间接摧毁了我的家,让我无家可归的凶手,就是他吗?! 所以,我充满希望地一把扑进了最绝望最深痛的陷阱了吗? 所以,生命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呢? 我拼命地想,不停地想。我那稚嫩得可怜的大脑,在还没有接受多少美好时,就已经被层层叠叠的负面填满了。 我在想,这个世界,除了母亲的怀抱是公平的、温暖的、安全的,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无所畏惧地闭上眼,哪怕是浅眠。 就连命运,都是偏心的。 * 那时候的我,似乎从思想上超越了“8”的年龄限制,一种我无法控制,不能理解的强烈情绪,火一样轻而易举便燎原了胸腔。 它原是一只沉睡的幼兽,可它在一场场超出孩童接受能力范围的绝望悲剧的喂养下,暗地长到了一种令人胆寒的可怕程度。 它蛰伏着,直到一个奇点的诞生。 它自胸腔灼烧,又灵活地穿过一节节肋骨,将骨rou的刺痛传给咽喉,大脑。 所有的绝望与痛苦糅杂成一种全新的东西,是毒剂。 我的上半身几乎要自燃了,肋骨被炙烤,心脏置身于火炉,每一寸呼吸,都像是吸入碳烤过的二氧化碳,把肺部侵蚀得千疮百孔。 大脑突突的刺痛,伴随着天旋地转般的眩晕。这仿佛在告诉我,有一个怪物住在里面,点了火,要烧尽一切。 我不懂!我不明白! 我捂住头,艰难地弯下脊背,痛苦般地嘶鸣,仅有的理智全部殆尽,只有眼泪,一遍遍流,被灼得guntang、沸腾,直至干涸。 那个男人很快就摁住了我,他掐着我的脖子,扯住我的头发,伸出大手扣住我呐喊尖叫的嘴。 他叫骂了两声,试图让我安静,全然不似之前惜字如金的样子。 他的手一点也不柔和,粗糙且结痂,粗暴且强硬。事实上,这世界再也没有第二个像mama一样的手安慰我、保护我了。 即便思维混乱,大脑暴走,我的眼睛和耳朵却还在按部就班。 “秦爷…秦爷!我会处理好的!我现在就处理掉这个杂种!” 他似乎极力赎罪亦或邀功般更加狠命地掐我,抱着杀死我的决心。 我止不住干呕,眩晕与窒息感如魇魔绞住脖颈,眼白上翻,死亡的藤蔓攀上了身体。 我闭上了眼睛,双臂渐渐脱力。 可是,鬼门关向我敞开的那瞬,他竟收了手,快到不可思议。 但这样的突变也只不过归于那个西装男人的发号施令。 他轻蔑且冷漠,俯视一个孩子生命流逝的过程,看猎物从挣扎到无力,直至将亡,这才感到无趣,留下她的一口气。 似乎他的一句话,人就可以丢下尊严,抛弃生命。 我跪倒在地上,低伏身子,小口小口地呼吸,如一头濒死的动物。 余光里,那个男孩革质的鞋子泛着光泽,他专注地捧着书,对一切充耳不闻。 头顶突然垂下一片冷淡的阴影。 “把头抬起来。” 原来声音也能像箭矢一样,精准地射向人。 我置之不理,只是深深浅浅地呼吸着,也许是生命的最后气息。 他离我更近了些。 也许他要杀了我,像当初那个赤臂男人杀死爸爸那样。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想。 但是,想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 ――他主动蹲了下来,试图与我平视。 很显然,没什么用。我既不愿意抬头,也不肯做出任何类似讨好的求饶。 一道浅薄的笑声从他声带里溢出,带着丝鼻音。 仿佛来自大脑的嗡鸣,拨动颅内某根隐匿的弦,细微的振幅感传导全身。我抖了一下身子,怔怔地看着一只手从眼皮底下伸了过来。 然后,扣住了我的下巴。 好像有什么断裂了,好像有什么爆炸了……但事实上什么也不是。 那只手,它探进我的视线时,我就知道一切我自认为的抗争已是徒劳。 面部皮肤与他的指腹零距离接触时,似乎无意中碾碎了无数微观宇宙。他冰凉的皮肤像他的人一样,却成了另类的火柴灼烧出了一片荒原。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自胸腔燃烧,引燃肺腑,一路向上,盈满眼眶,煎熬大脑。 他掐着我的颔部迫使我抬头时,我的背脊崩成了一条直线,内心的某个奇点訇然间爆破了,脑海中不断闪现父母死亡的画面。 他们从未离开,而是成了永远跟随我的影子。 我看到了,我还是看到了他的脸,一张不符合他身份的过于年轻的脸。 他的五官符合他的气质,凌厉且凛冽。他狭长的眼眸里镶嵌着深邃的黑洞,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却看不清周围的倒影。 不会发光的眼睛。 他看起来在笑吗? 哈哈,黑洞才不会对着人笑。 心口的灼烧感仍然猛烈,眼睛充血,guntang的眼泪给视线投下模糊的水帘。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这是种怎样的情感。 它浓烈似火,不会说话却声嘶力竭。它以绝望和痛苦为底色,把人类最柔软的心脏剖开搅碎,以血rou为颜料作画。它灼烧掉了一切以理智为基础的言行。 ――是恨,它是人类最暴烈的情绪,不可控的,燃烧理智的……恨意。 我想象不出我当时的面部表情,但我相信,那也许是我这辈子露出的最绝望最深痛最愤怒的表情。 我被泪水充盈的眼睛,也许血红血红。而我的视线,却牢牢锁定在他脸上,即便模糊一片。 可,我不会想到的,这却是一切错轨的开端。 这个男人,他叫秦述,他有病,无药可救的病。 我外泄的极端情绪,永远都是他的兴奋剂。 所以,在我模糊的视线之外,是他的笑容。 诡异的,阴冷的,像毒蛇。 我竭力克制那积压于喉的声嘶力竭的呜咽,每一节骨头都绷紧,每一寸皮肤都撕扯。 我多希望我现在就死了。 可是,他口中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轻飘飘的,像是命运落下的重锤。 ――“你留下吧。” 不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