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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故約(下)

    

第七章:故約(下)



    凜冬已至,在那之後國師雲寂又親自前來了兩次,其他日子便是遣人來取他佈置的作業,以及送書卷來。

    這日,她又在用過早膳後,研讀國師送來的典籍。正當她翻開一本史冊時,一張帶有淺黃色的麻紙飄落在案上。

    那紙上的字跡娟秀,她正要執起細看,卻只來得及瞥見「滄瀾……海后……潮汐之力……」等字眼,便聽得汐玥匆匆進來的聲音。

    她抬頭,汐玥在她耳邊輕語,話裡帶著憂心:「陛下今日在朝上接見了赤炎的使節,很是不悅,現在正往望舒樓來了。」

    是日早晨,赤炎國的使節團,以昭儀司少卿言暉為首,靜立殿中。他一身赤炎國的深色朝服,襯得他面容愈發溫潤如玉,但那份來自天朝上國的、渾然天成的雍容氣度,卻如鐵板下的小火,讓整個滄瀾國的朝堂陷入一種隱微的燒炙不安。

    言暉悠悠宣讀完宣告新皇殷昭登基的國書;先皇殷天曜年紀本就不小,在前幾年也將朝政一點一滴移轉給太子與其他重臣,雖未明言養病,事實上亦是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

    楚淵照本宣科地表達了「哀悼」與「恭賀」之意後,所有人都以為這次朝見即將結束。

    然而,言暉卻緩緩踏前一步,臉上依舊是那副無懈可擊的、謙和的微笑,細長的眼似乎在恭敬下還潛藏著其他情緒:「陛下,國書已呈。然吾皇殷昭陛下另有一願,特命下官轉達,望陛下成全。」

    楚淵心中一沉,卻又不能顯露臉上,只能維持著君主的威儀,平靜道:「哦?不知殷昭陛下有何心願?」

    言暉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站在百官末席的幾位宗室成員,彷彿在尋找什麼,最終又回到楚淵臉上,聲音清潤響徹大殿:「吾皇有言,昔年滄瀾公主殿下在我國為質八載,與吾皇相識於少時,情誼匪淺。如今吾皇新登大寶,萬象更新,若能得公主親至道賀,共敘舊誼,方顯兩國永世盟好之『誠意』。」

    話音落下,靜極的大殿內響起一片極其輕微的、冷氣倒抽的聲音。

    言暉微微躬身,將最後的要求珍而重之地清晰道出:「特請陛下恩准,由公主殿下出任此次賀喜正使,以彰兩國邦交之重。」

    整個大殿瞬間死寂。坐在王位上的楚淵,卻產生了立於大殿的言暉才是能呼風喚雨的那個人的錯覺,他臉上看似平靜無波,事實上笑容卻是僵硬的,雙手死死握著御座扶手,指節幾乎泛白。

    赤炎國的太子,當今的赤炎皇帝,是他十六歲不惜受到當時父王懲戒,混進使節團時,在赤炎御苑看見和楚瀾月談笑的那個人,現在竟然又利用國威來和他索要他和先皇殷天曜新簽條約才換回來的珍寶……

    他怒不可遏,卻又不能顯露出來。只得用大笑掩飾自己的屈辱和怒火,故作大度道:「哈哈哈!殷昭陛下竟還記掛著朕的皇妹,實乃瀾月之幸,亦是我滄瀾之榮!此事,朕,准了!」

    渾然不知當天早晨發生何事的楚瀾月,提心吊膽等在書房內,隨手將那張麻紙揣進懷裡。沒多久倉促的腳步聲響起,迴盪在樓裡的梯間,也在她的耳裡響起嗡鳴。

    「皇妹。」楚淵熱切地走上前,嘴邊似笑非笑,聲音沙啞,「朕給妳帶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楚瀾月心中一凜,屈膝道:「請皇兄明示。」

    楚淵低低地笑了起來,向她伸手,看她幾不可見地瑟縮了一下,僅僅是懸在空中:「妳那位遠在赤炎國的『舊識』,如今登上了皇位,還對妳念念不忘呢。他派了使節來,點名要妳親自去祝賀他。妳說,妳是不是很有本事?」

    他換了一種語氣,手握上她的手臂,哀傷與自憐滿溢他的話語間,似乎輕輕一掐就能捏出水來:「他忘不了妳,那妳呢?妳回來了,是不是還想著他?他殷昭,是赤炎國的帝王,而朕……」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留住妳,是我讓妳回來的。」

    他那雙鳳眼緊緊鎖在她臉上,手上的力道又用力了幾分,幽幽道:「妳不是去見故人,也不是去敘舊的。記得妳的所作所為,都代表滄瀾。記住,瀾月,妳的根在這裡,在滄瀾,在我的身邊。」

    半個時辰後,正式的詔令下來了,滄瀾公主,率領使節團,恭賀赤炎國新皇登基。

    在那之後,她的每天便被出使的準備所填滿,丈量朝服、揀選賀禮、核對隨行人員名單……堆成山的代辦事項等著她。不論出使的地點是赤炎,亦不論要求她出使的是殷昭,她仍不能否認沒日沒夜地cao持這些事情,比起日復一日被困在望舒樓要好得多。

    畢竟事關國家一國體面,她根本無暇顧及國師捎來的那些書卷,僅僅是要汐玥收拾整齊,待她出使回來再細細研讀。

    半月之後,滄瀾國的使節車駕,在數百名禁軍的『護衛』下,駛離了國都。臨行前,她親手將赤霄收入錦盒,要汐玥親自抱上馬車。

    她坐在馬車裡,隨那車輪顛簸,身體深處裡的躁動隱隱作祟,像是輕緩的火舌在她的身子裡撓癢,也如清晨的海潮般一波一波襲上,但數次在她以為那騷動即將淹沒她時,卻又轉瞬消失殆盡,彷彿不過是一場錯覺。

    在身體上再度侵襲而來的異樣、楚淵安排的眼線監視之下,楚瀾月來到她為質八年的赤炎國,以使節的身分,出席了於赤炎國主殿「金烏殿」舉行的覲見新皇大典。

    楚瀾月身著一身滄海藍的莊重朝服,頭戴銀質珍珠冠,在禮官的引領下,獨自一人,緩緩走上那條長長的白玉御道。兩側是數百名穿著淺一階赤金色朝服的赤炎國重臣,他們目光如炬,她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他們落在她身上意味深長的眼光。

    這些重臣,有多少人還記得她為質的模樣?有多少人是殷昭新扶植的心腹?又有多少人鼓吹殷昭發動戰爭併吞滄瀾?

    雖然內心有萬千思緒,她依然目不斜視,舉止從容不迫,嘴上含著得體的微笑。那御道再長,不過是另一條因責任而必須走上的道路罷了。終於,她來到御座之下,屈膝,行了最標準的使節之禮。

    「滄瀾國使臣,楚瀾月,恭賀赤炎國新皇登基,願陛下聖躬萬安,我兩國永敦睦誼。」她的聲音冷靜婉轉,清晰地迴盪在大殿之中。

    直到此刻,她才緩緩抬起頭。

    隔著十二階白玉台階,她迎上了端坐御座之上男人的目光。

    記憶中那個渾身散發出難以收斂的少年飛揚氣息的太子,如今已是真正的帝王。

    殷昭身著以玄黑為底的赤金龍袍,肩上金烏展翅,頭戴十二旒冠冕。珠簾之後,那雙桃花眼比記憶中更為深沉,他看著她,眼神中沒有半分久別重逢的溫情。

    殷昭眼裡所見的她,身形纖瘦,在百官的注視下,背脊直挺,眼神平靜無波,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湖,看不出情緒起伏。一直以來,他內心深處連她的所思所想都想掌握,卻總是不能如願。

    第一次見她此般身著端莊清冷的滄瀾朝服,竟讓他想起了月光下的蓮花。

    然而那思慮不過一瞬,他畢竟還是一個天生的帝王。殷昭緩緩開口,聲音威嚴:「公主免禮。」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只有楚瀾月能聽懂的親狎意味,「多時未見,公主風采更勝往昔。」

    自他大婚以後,他們幾乎只在那些盛大得令人窒息的宮宴上,才有遙遙一望的機會。她會隨著眾人一同起身、叩拜,雙眸永遠恭順地停留在自己面前的酒盞上。而他高踞於上的目光掃過質子席時,也只能瞥眼一瞬半息。

    他有他作為儲君的光明前程,她有她身為質子的沉寂歲月。曦和宮與靜波軒之間,彷彿一夜之間隔了因心有顧忌、因身分而生的萬水千山。從前他因任性與執念而向她伸出的手與說出的話語,僅能化作幽微的間接關懷與特殊節日的賞賜。而現在的他,已得赤炎江山,似乎還能抓住其他更多想望已久的物事。

    此時的楚瀾月垂下眼簾,以滄瀾公主的身分恭順回答:「陛下謬讚。」

    殷昭卻輕笑一聲,裝作沒有理解她在百官注視下堅守的禮節與淡漠,繼續道:「滄瀾國能有公主這樣的明珠,實乃國之大幸。望公主此行,能在赤炎都中多留幾日,讓朕……略盡地主之誼。」

    *

    覲見大典後,當夜便是款待使節團的國宴。流火殿內,宮樂如洶湧潮水流淌,舞姬身上的鈴鐺與佩飾在動作間清脆響蕩。數百盞赤金宮燈將殿堂映照如晝,觥籌交錯,在在昭示了天朝上國的奢靡與威儀。

    代表滄瀾的楚瀾月依舊一身滄海藍的朝服,不過為了國宴,滄藍色的裙襬繡上了銀線與大大小小的珍珠。她端坐席間,勉力忽略御座上投射而來的目光。

    新皇殷昭的眼神最是不知收斂,多次逡巡,似乎希望能從她臉上捕捉頃刻之間他所期待的、從容與端莊以外的神情。他身側的太后裴氏仿若未覺,靜靜飲酒。而霍淑妃,則是含著端莊的微笑,不時循著殷昭的視線打量著她。

    除了舉杯致意,楚瀾月便是假意專注於盤中菜餚,或者輕輕抿一口杯中物,一邊想著自己並不能醉,但又隱隱盼望自己能醉。

    *

    已經是抵達赤炎國都的第四日,白日使節團被安排參觀皇家書庫與園林,那些她作為質子時無能涉足的地方,竟都在這次一一踏過。

    黃昏時分,晚霞染紅了赤炎國宮殿的半邊天,那紅就像赤炎皇族宮服般惹眼,卻又隱隱給人不祥的預感。楚瀾月甫在使館中換下繁複的朝服,正與汐玥低聲說話,忽然一陣肅然的腳步聲打破這寧靜。

    來者並非宮中尋常傳旨的內侍,而是赤炎國新皇座下最炙手可熱的權臣───昭儀司少卿,言暉。

    他一襲繡有金絲繡線的墨綠官服,身形清瘦,臉上看似溫和無害的淺笑依舊,對著楚瀾月行了一禮。「下官言暉,見過滄瀾公主殿下。」

    蕭翎站在楚瀾月身後,直覺微微一動,卻又因為楚瀾月的一個回眸而止住了。

    言暉對此視若無睹,依然保持微笑,用他獨有的清潤嗓音繼續道:「陛下有旨。陛下說,白日朝賀,國事繁冗,未能與公主殿下暢敘舊誼,深感遺憾。陛下聽聞公主殿下的琵琶技藝,冠絕當世,心中甚是想念當年在協和殿的琴音。」

    他微微一頓,語氣謙恭:「今夜月色正好,陛下已在曦和宮後苑的『聽風水榭』備下薄酒。懇請公主殿下攜『赤霄』親臨,為陛下獨奏一曲,以慰長思。」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