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经典小说 - 滄瀾沉珠,欲海成淵在线阅读 - 第七章:故約(上)

第七章:故約(上)

    

第七章:故約(上)



    楚瀾月從夢中驚醒,她透著床帳看出去,一盞燭火正靜靜燃燒,她這才想起自己早已回到了滄瀾國。從前在赤炎國時,雖燭火不至短缺,但吃穿用度仍得看人臉色,於是她和汐玥夜裡總是滅了燭火。

    而今她已回到滄瀾,墨寧每夜像是巡視一樣,會將望舒樓多餘的燭火熄滅,只留一盞。而她房裡現在留的便是門邊的那盞。

    她想掀起床帳,卻又擔心吵醒汐玥,最後還是作罷,只是自己掖了掖錦被。

    她最近時常夢見初到赤炎的那幾年,那時她雖年幼,可父皇母后小時對她的提點不少,她性子本就沉靜,喜怒不顯。臨行前太傅也少不得耳提面命一番,是故她捫心自問,自己當初的應對大都合宜體面。

    然而明明回到滄瀾,心卻仍是高懸不下。父皇已逝,她卻全然不知。皇兄登基,看她的眼神卻??,及笄那晚的吻??她實在不願再回想。

    還有那晚的身體異狀,汐玥原本要喚太醫,她卻直覺要她別去。

    她閉了閉眼,卻再也沒了睡意,因為是日早晨,她終於能夠去祭拜父皇。

    滄瀾國的皇家祠堂「歸墟堂」建於皇宮之下的地下石窟,臨近地下泉水的泉眼,沿著洞壁邊緣所建的石階與最深處的祭台便由這天然泉水環繞。

    整座祠堂並未點燈,光源除了穹頂一顆滄海月明珠外,便是來自砌在牆壁與柱子上的潮音石。這種石頭極為稀少,僅在滄瀾國東南方的臨海洞xue裡能採到。潮音石在黑暗中會散發出幽幽藍光,和頂端的滄海月明珠的光芒互相輝映。

    歷代皇家成員的牌位並非木製,而是以一種半透明的玉石雕刻而成,嵌在大殿盡頭、祭台前的岩壁上。

    楚瀾月上次來這裡是八年前,自己離開滄瀾前往赤炎之前,她來這裡祭祀母后,稟告即將遠行。沒想到八年後,竟然還多了一名至親在這裡等她。

    楚淵作為祭祀的主祭人,一身暗藍色的龍紋祭服,看上去威嚴凜然。他面色凝重,莊重嚴肅地領著精心揀擇的祭祀儀仗來到祠堂。除了朝中重臣、宮人、帶著蕭翎、汐玥的楚瀾月,國師雲寂也在隊伍之中。

    楚淵立在祭台前,神情哀戚,聲音沉痛地念誦著祭文,華麗但空洞的字句皆是對先王功德的追思與孺慕情思。

    楚瀾月靜靜地跪在官員之前。她低垂著頭,神情像是在聽楚淵朗誦,心底卻木然得彷彿在場得是她的軀殼而非本人。

    冗長的儀式總算接近尾聲,楚淵領著她在祭台前叩拜。舉動是如傀儡般的,然而內心深處的激動、澎湃、哀戚,以及對楚淵的那份日遽增加的不信任感在心底迴旋,幾乎要成為漩渦,必須極力克制才不會將自己與他人吞噬。

    儀式最後,她才抬頭,迎上楚淵時不時鎖在她眼上的目光:「皇兄,請給瀾月一點獨處的時間。」

    「……」楚淵銳利的鳳眸回望著她,正要張口,楚瀾月又道:「若皇兄擔憂瀾月安危,留蕭翎守門即可。」

    言下之意,她要楚淵不要擔憂她在這裡尋短。

    楚淵的眉頭不過微蹙一瞬,笑容和眉旋即一同舒展開來。他故作溫情道:「公主殿下剛回國,痛失先王,心中悲痛。國師學識淵博,通曉天命,由他一同留下,更能為公主解惑開導,平復心緒。」

    「皇妹,朕在外頭等你。」

    楚瀾月避開了他逐漸熱切的目光,俯首行禮,等待楚淵領著其他官員和宮人離開。

    石門掩上,蕭翎立在門口,國師雲寂跪於原位,他似水般沉靜的眼神跟著她的身影。

    楚瀾月恍若未覺。她顫巍巍地起身,一身素白孝服顯得她的身子更加單薄。腳下步子有些虛浮,微微踉蹌,足音在歸墟堂裡迴蕩。

    她總算行至祭台前,將一直揣在懷裡、她親手所紮的船燈,用祭台上祭祀用的燭火點亮。

    父皇逝世後,她總算能以父皇女兒的身分、滄瀾公主的身分,為他點一盞為亡魂引路的燈。

    她在祭台前跪了下來,將船燈放入祭台和石壁之間的地下泉水中。船燈的燭影搖曳,照亮她蒼白的臉,映在潮音石上。

    楚瀾月咬緊雙唇,想起了小時候父皇時常對她說的話:『湘靈,這社稷、這滄瀾的海,未來都是妳的,妳要傾聽人民讚美的歌謠,也要聽懂海面下的哭泣。』

    ──是啊,既然父皇曾允諾過,為何結局會是如此?

    ──她能聽到父皇的低泣嗎?如果父皇天上有知,為何沒有給她隻字片語?

    應當是父皇將滄瀾的冠冕,親手為她戴上。

    她空洞的眼神呆呆望著船燈的火光,雙眼痠澀。她在心中多少次無聲的哭泣,多少次捫心自問、質問命運為何如此造化。方才竭力壓抑的情緒逐漸淹沒她的理智,她跪著的身子漸漸軟下,心中無限洶湧,唯一一滴淚水落在手上,在手心裡發涼。

    她在敵國的八年,無能和父皇相處的八年,每次收到家書時的欣喜與失落,得知能夠返國的喜出望外,到步出馬車時發現父皇已逝、楚淵登基的難以置信……地磚冰涼,她的心也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

    她咬牙,將臉藏在髮絲與燭影隱沒之間。側過臉的瞬間,她看見那承載著船燈、原本平靜無波的地下泉水,忽然輕輕蕩開了一圈輕微的漣漪。

    *

    隔日,她在望舒樓的四樓等待。

    望舒樓四樓是會客室與書房,她坐在寬大的黑檀木書案前,案上的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房裡有著墨香、舊書卷的氣息,以及楚瀾月特意點上的薄荷香氣,角落裡一株她要汐玥親自挑的白色梅花插在青色瓷瓶裡,幽靜綻放。

    她捧一卷滄瀾風物誌在看,忽然內侍通報:「國師大人到──」。

    楚瀾月抬頭,看到一道頎長的身影緩步踏入書房,他的氣質依舊清冷出塵,彷彿窗外初冬的寒氣都被他帶了進來。

    「見過國師。」楚瀾月起身,不冷不熱。

    「微臣雲寂見過公主殿下。」

    楚瀾月暗自在心底輕哂,他哪裡是微臣?雲氏先祖在滄瀾國建國初期便因觀星、卜算和解讀上古祕聞方面的不凡天賦而被任命為第一代觀潮閣大學士。自此,雲氏一族,世世代代都是滄瀾的天命解讀者,唯有他們才能擔任觀潮閣的重要官職,也唯有他們和皇室直系成員才能閱讀重要的皇家典籍。

    而也只有雲寂,除了出任觀潮閣大學士,還在楚淵初初登基之後沒多久,便因重要諫言而被尊為國師,meimei更是當今皇妃。雲家的地位在現今來到前所未有的尊貴與隆重。

    雲寂今日未著朝服,而是身著一襲月白色的絲質裏衣,外面罩一件寬袖的玄青色外袍,質料並非尋常高官所喜的錦緞,而是一種輕透的布料,其上有著天然的細碎紋理,袖口用極細的銀線繡成星宿般點與線,舉手投足間都能吸引他人的目光,更襯得他衣袂飄飄。

    他的長髮則是以一支古樸的烏木簪綰起,固定在一個小巧的同色木冠之中,顯得一絲不苟。身上再無任何玉佩、金飾等多餘的點綴,和其他高官重臣大不相同。

    雲寂和她此生相識的男人都不同。他眉眼間不像殷昭那樣帶有與生俱來的、帶著侵略的英氣,也不像楚淵一雙豔麗鳳眼下,有著許多隱微未說出口的陰鬱話語。

    雲寂的雙眼平靜,像一層覆著薄冰的深潭,完全見不著殷昭和楚淵眼底的灼熱與隱匿起來的欲念。他的五官精緻,鼻樑高挺,唇形淺淡,卻因為看不出悲喜,而讓楚瀾月一瞬間想起了玉石雕琢的人像。

    「今日有勞國師了,本宮離開滄瀾多年,對於近日變革,多有疏漏,還望國師不吝指教。」國師來為她講習是楚淵的旨意,朝中大家都深知當今國師是楚淵心腹,她也深知這樣的安排定是楚淵的試探或盤算。

    不過,初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心底就有些好奇,這樣外表清冷,看上去甚至和雲妃有些疏離的國師,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成為「親王派」。

    自然,她本來就在回到滄瀾後,對所有人都留存一分警戒,和在赤炎那時一樣。思及此,她的心又沉了幾分。

    雲寂示意請她坐下,他則將手上的書卷放下。「公主殿下客氣了,陛下憂心殿下對國內朝政生疏,特命微臣前來,為殿下講習《滄瀾國策》一二。殿下若有不明之處,可隨時發問。」

    「有勞國師。」她點點頭,恭敬道。

    雲寂用他清朗的聲音簡單敘述了這八年的施政重點與特殊變革,然後話鋒一轉,輕描淡寫地提及楚淵登基時的朝中景況。

    「我滄瀾以海立國,水師為根本。想當年,靖海將軍蕭振遠將軍所率蕭家軍,是何等雄偉。只可惜,燼海一役,功敗垂成。如今靖海閣的將領們,大多是先王舊部,他們對新君……心懷觀望。不知公主殿下如何看待這批人?」

    她語氣平靜,垂眸道:「國師過謙了。我國海軍凋零,是因無力抵禦外敵,與將士們無關。身為皇族,我只希望君臣一心,方能渡過難關。至於如何看待……他們的忠心,陛下自有明斷。」

    雲寂的眼底似乎有一閃而過的光芒,旋即又恢復平靜。他幽幽道:「陛下希望微臣了解殿下如何看待朝政。」

    他頓了頓,又道:「然,微臣更想知道,殿下是否相信『命數』?」

    楚瀾月眨眨眼,雖解其語,但難解其真意,只是微笑道:「想必國師大人比本宮更清楚所謂『命數』,觀潮閣於我滄瀾國乃重要官閣,掌握國家命脈。」

    雲寂一時沒有接話,楚瀾月看了眼窗外,主動開口:「本宮另有一事相求。」

    「殿下但說無妨。」他平靜回答。

    「能否請國師為本宮推薦一些讀物?國師貴為大學士,政務繁忙,不敢勞煩國師常來望舒樓授課。」

    「為殿下講學,乃奉陛下之命,亦是微臣分内之職,何談勞煩?能與殿下這般、一點即通之人談論學問,對微臣而言,亦是一樁快事。」雲寂微微頷首,話雖客套,但聽上去仍有幾分真誠:「既然殿下想自行研讀,微臣自當遵命。明日,微臣會命人送來一些關於本朝律法與官制的典籍,以應陛下與殿下之期。」

    而後國師又布置了幾個問題當作作業,直到天邊暮靄低沉,楚瀾月才讓汐玥親自送人至樓下。

    國師離開後,楚瀾月才輕輕吁了口氣,一直緊繃的心緒才真正沉著下來。她閉上眼睛,揉揉微微突跳的太陽xue。

    不一會兒,汐玥端著滄瀾獨有的、加了合歡的凝神茶進來,輕聲道:「公主,您臉色太差了。季女醫剛從雲妃娘娘處離開,奴婢已將她請來了,請她為您診個平安脈吧。」

    楚瀾月呷一口茶,淡淡道:「請季女醫進來吧。」

    等待季弦歌進來的間隙,楚瀾月用指腹一下一下點著杯緣。她想起了及笄宴那晚,自己是如何用殘存的理智阻止了汐玥去請這位女醫。

    她那不堪的秘密,在赤炎的時候無人知曉,在滄瀾……她還沒把握能讓哪些人知道。

    她當然記得季太醫,那是父王最信任的老臣之一。但……那已是八年前了。這八年,改換的事情有多少?季太醫因年邁而自請出宮,舉薦自己精通藥理、擅長婦科的獨生女季弦歌進宮負責管理汀蘭圃和照看宮中女子。

    侍奉後宮最尊貴女子的女太醫、效忠父皇的太醫之女,對自己也會全然忠誠嗎?

    (待續)

    現代篇上線啦!\坐穩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