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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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完许陶然,程朱问是不是回学校。    许鹤苓低头编辑着短信,“去钱琦铭院士家。”    “好的。”    钱琦铭已经九十六岁高龄了,退休在家,家里日常除了保姆,只有他和妻子姜音俩人,许鹤苓到访,老人热情极了。    寒暄后,许鹤苓道,“冒昧登门,是想请钱老帮忙看几篇学生文章。”    钱琦铭这些人,他们对教育学问,态度纯粹,指点后辈很热心。    许鹤苓摆出校报和文稿,“这些是学校各专业学生的一门课程作业,虽然是课程作业,开课老师有帮他们几次打磨过,请钱老费神鉴定有没有出版价值。”    钱琦铭戴上眼镜,开始一篇篇翻阅。姜音默不作声端来水果和茶,许鹤苓起身道谢,两人同坐静等。    “哎,咱们学校的学生文章写得有风范啊,给学生出版作品集,是一件好事。”    “如果以学校的名义,走学校出版社,是最理想的,不过现在书号不容易拿。”    “我来打电话给李泽顺。”钱琦铭很干脆地回应,李泽顺是钱琦铭的学生,也是学校正书记。    “那麻烦钱老。”    “许书记客气。”钱琦铭十指交握,罩在腹前,笑得像佛爷,“我虽然退休,也时刻关心学校,关心学生。校报我每期都看,许书记带来的文章,有些我是读过的,写得好,有文笔,有深度,当时没想到出版成集,现在知道这件事,那就和我有关了,发现人才却不把他们推介出去,那是我们失职。”    老一辈学人,一言一行都尽显胸襟超拔,真诚无私,这已经成为他们的集体气质,接触是的那份感动,真难落于言筌。    他跟姜音低语几句,得到后者点头应允,当即就打电话给李泽顺。    “钱老师,您和姜老师身体好啊,您总算有空闲想起学生啦。”    “好好,我们一切都好。”钱琦铭直道来意,“刚刚我和你姜老师整理家里的杂志报纸,在校报里发现不少学生写得好文章,我们就想啊,单发在校报上可惜了,想问问学校有没有意向正式出版?”    “这个……”李泽顺没想钱琦铭好好过问这事。    “学校同意在学校出版社出版,书号我可以解决,我和你姜老师愿意拿出30万作为出版和加印发行的费用。”    “哪能叫老师您奔波破费,这些都走学校流程,到时候还要请老师费心作序题字。”    “这不能说破费,也是我和你姜老师对学校对学生的一点心意。”    许陶然在飞机上收到许鹤苓的微信,内容依然很长,谈恋爱中的分寸感,谈财物,海外账户里已经打款了充足的费用,以后每月他还会按时存钱。    他太担心她因恋爱甜蜜,而认为彼此之间有坚实的未来,要是这份亲密失去了分寸感,若出意外,会成为将来的人生负担,甚至受制于人。    虽然没有爸爸mama在乎、教导,她生命里享受到的爱意很充沛,从不贫薄。    她不能认为自己可怜,真的一点都不可怜,张开五指,眼睛迎来穿过云朵的阳光,要怎么还清许鹤苓的恩情和爱护?    另一件关于她的事也即将尘埃落定。    周一的行政会上,李泽顺把出版学生作品集这件事上会,他是学校一把手,与会者均无异议。    沈猷之一直在等许鹤苓的回音,以为要一阵子,结果等来了李泽顺的,说作品集出版已经上会通过,前后加上周末才三天。    他很高兴,立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学生,“我们文学院里女生居多,你们人生里最好的年华都在江大求学,这是学校和我这门课程送给你们嫁妆的嫁妆。”    许陶然看见,截图给张陆分享。    张陆替她开心,夸她优秀,夸她们老师浪漫。    半年后,书正式出版了,有名家的序,有精美的设计,学校请声望高的老师给入选文章的同学写赠言,每个人各不相同。    沈猷之在群里通知学生去他办公室拿书,许陶然想看里面的赠言,让张陆去给自己取来,然后寄给她看。    张陆拿着书从人文楼出来,迎面碰上陪张白鸿来办讲座的许鹤苓。    “许书记好。”张陆站让一边,“我帮然然拿书。”    许鹤苓神色一愣,然后点点,“辛苦你了。”    说着迈步往报告厅去,快得张白鸿都要赶步。    “哎,然然的书怎么不叫你拿,那么麻烦他?”一看就明白的事,张白鸿偏要明知故问,“现在然然不跟你亲啦?”    许鹤苓心里咯噔,一时挂不住表情,他不知道,许陶然的社交软件不更新,问她不是在上课就是写作业,学英语,总之,很忙很忙。    “怎么了?伤心了?知道自己要孤独终老?”    许鹤苓笑,“我在想,等下讲座结束,当场提问一个堂堂张大研究员回答不了的问题,合适不合适。”    “哎呀。”张白鸿轻轻扇自己一嘴巴子。    许陶然很早就听沈猷之说过学校出版学生作品集很难,但现在却顺利出版,正是许鹤苓高升之后,她不能不多想。    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照片,都没有看到许鹤苓的名字,编委里没有他,序言里没有他,甚至封面设计也不是他,而是一个叫庄秋水的人。    *    考虑到成绩申请保研保不到数一数二的院校,许陶然回国就在学校先着手准备考研,整个暑假都泡在图书馆。    到9月份,放弃保研的承诺书拿到手,许陶然捻动纸张,内心踟蹰,毕竟好多同学从三四月份就开始复习,自己硬考,是有风险的。    张陆也忙于保研,面试过几个目标学校。一天奔波回来,约许陶然见面。    校园里风带桂香,月亮藏在柳丝里,湖面风来,温和柔软。许陶然听跟他说他们未来的人生规划,坚实充盈,以他们的努力,是可以达到的,可她心如止水。    张陆希望她不要畏惧压力,鼓励她自己考。    “万一考不上怎么办?”许陶然倒不认为压力太大,这是放弃前正常的心理,等签上名字交上去,事情就会结束,只是没有书读的最坏结果,令她心悸。    “你是不是担心如果考研失败了,没有机会重来?”张陆的神色郑重,窥视了她的心事。    有一点点,或者是很大部分的原因,谁有脸挥霍舅舅的钱来为自己考研买单?    “假如你不好意思找你、你舅舅,我可以帮忙。”    许鹤苓那条短信如警铃大作,许陶然的眼神变得锐利,看得张陆发怵,“你不要激动,我只是随口一说。”    许鹤苓从学院了解过许陶然的成绩,对她的现状做了些猜想,更私人的近况则彼此不相知,甚至有近乡情怯般地有意回避。    事关许陶然的学业,许鹤苓不能坐视,这是一个很坦荡的说得过去的理由,“然然,最近忙什么呢?”    声音摩挲在耳际,心上痒痒的,打叠收好的情绪总能被他轻轻击溃,许陶然握笔的手不禁往胸前拢去,低声道,“我在自习室。”    “……那爸爸不打扰你了。”    放弃承诺书迟迟没有交上去,又一如既往去自习室,许鹤苓已能猜到几分她的彷徨不定,他想帮她尽早静下心来,稳住后面的心态。    快中午时,许鹤苓去图书馆自习室,连找三个自习室都不见人,学生渐渐都去食堂了。他出来时视线撞进天井,隔着玻璃墙,被坐在花坛边的熟悉侧影吸引。    许陶然手捧套着塑料袋的餐盒,张陆陪在她身边,等着她吃,耐心地说笑解忧,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    张陆从包里掏出一包粉色包装的纸巾,抽出一张给许陶然,隐隐约约地能看到纸上的印花,粉嫩可爱,剩下的又自然地装回自己包里。    而自己的影子投在玻璃上,对照之下,相形见绌的暮气和年岁侵蚀的风霜感,令许鹤苓黯然低下了头。    他联系上了艺传学院某届毕业的学生,当时他的处境和许陶然相同,为取舍迷惘。    “许老师,您找我真是意外。”    “周野,现在学校这边正在做系列保研的校友报道,你愿不愿意接受一次专访?”    “啊,我啊,老师,我毕业两年了,合适么?”    “我记得你当年放弃了保研,自己考去了美院吧,这个心历路程和之后的发展可不可再说说呢?正好给师弟师妹参考借鉴,你们年龄相近,阅历相似,说话会更有力量,怎么样?”    两天后,学校公众号就发出了一篇保研系列里独树一帜的推文——《步之所履   坚如磐石——我为什么放弃保研》。    许鹤苓把文章推给许陶然,告诉她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找他谈谈,至少经济问题,不是问题。    他总是清楚自己需要什么,许陶然指尖推动屏幕,不经意间被烫了下,“碰巧许鹤苓书记给我们上开学课”。    心头波澜一瞬翻涌,许陶然把这部分重看:    当年我也很犹豫不定,那时许鹤苓书记给我们上过开学课,就发邮件跟他诉说苦恼。许书记是个性情中人,对我这个陌生的学生毫无忌讳,用邮件给我回复了出自肺腑的话。    他说如果有更高的专业追求,经济的拮据和暂时的失败,都微不足道,否则,没能在目标院校读研这件事,可能终身都难以释怀。    后来与一位放弃再考、接受调剂的同学交流,他确实一直心有不甘,事实证明,许书记当时的建议是正确的,我庆幸遇到他这位引路人,自己做出了选择,把剩下的交给努力、天资和机遇。    许陶然忽然觉得特别特别踏实,哪怕自己已经有了决定,但许鹤苓的态度依然非常重要。    她也爱周野给许鹤苓的评价,爱许鹤苓的行事,爱他对待学生的厚道无畏。    可是她想到张陆,扯过被子捂脸,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