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烟树
笼烟树
第二天一早起来,梁遇发现梁徽的丝巾还在自己的口袋,想到昨天自己心烦意乱把它直接塞兜里了,忘了放回去。 他走到客厅,打算放它在沙发上,但看到梁徽已经在客厅,正弓腰在沙发上搜寻什么东西。 “姐,你在找什么?” 梁徽抬头看他:“那条绿色的丝巾,你看到了吗?” 梁遇踟蹰,当她面从自己口袋里拿出那条丝巾似乎非常不妥。 他转圜问:“不是还有别的丝巾么?” “但这条是你送的。”她轻声讲,不知道自己的话在他心里又引起一番波澜。 他无言,手插在裤袋,指尖一下又一下轻轻抚弄那条丝巾。 良久,他才说:“那我再送一条。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用。”她摇头:“太麻烦了。” ——她总是这样,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后,先考虑别人。 然后,再把自己不为人知的心情全部藏在心里,用温柔的外壳将它牢牢裹住。 就连和她朝夕相处的自己,有时候也不知道她究竟想的是什么。 “不麻烦。”梁遇认真看着她,总是含着冷意的眼睛早已融化,像她见过最柔软的湖泊:“况且对我来说,为你做事,是最开心的事。” 梁徽怔怔望着他。 话一出口,他顿觉不妥,怎么能对她说这种近乎暧昧的话。 梁遇有些窘迫地转头,脸颊拂上热意:“我先走了,晚上把丝巾给你。” 门悄然打开,外面葱笼的潮气和虫鸣忽然涌来,一股湿润的凉意,原来又下雨了。 身着白衫的少年打开伞,步入雨中,修长身影陷落在雨幕。 梁徽隔着雨气望他的背影,在这迷离的烟树世界,无端地,感觉不像是在看现实的他,而是在透过回忆看他。 谢渝昨夜劝她搬出去的话浮现在脑海,她僵立良久,坐倒在沙发上,眼眶涩涩地发胀,忽感一阵心酸。 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 梁遇一去学校,发现月考成绩出来了。 他平常在一中实验班算是中等水准,一中是省重点,这个成绩大概能上一般的985,但考不上他理想的学校。 不过这次,他意外考了班级前十,年级前三十,而且英语单科是年级第一。 陈峄颇为羡艳:“欸,你这次英语怎么进步这么大?” 梁遇不想说是被谢渝刺激才考这么好的:“多背单词。” 陈峄无语:“......这还要你说。” 他正准备转回头去,忽然瞥见梁遇受伤的手,大惊失色:“你怎么把手搞坏了,晚上打球会被教练骂吧?就要比赛了,你可是主攻手啊。” 梁遇昨晚没想到这遭,全凭一时激情,现今只能接受:“伤不太重,可能到时候就好了。” 要挨的骂还是没有少,教练罚他体能训练比别人多做一百个俯卧撑,再打一场球赛下来,球衣几乎完全湿透。 梁遇爱干净,总是在学校洗完澡才回去,他踏入自家院子,看到谢渝靠在树边上,像在等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聊聊?”谢渝问。 “没空。” 梁遇没看他一眼,把自行车停到树下。 下过雨,绿树经水一浇,底下的杂草灌木更加密实,一丛连一丛闷闷绿绿,漫出蝉声聒噪。 夏季正在茂盛生长,而人心也如这些杂草肆意疯长、喧嚣不已,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谢渝走到他面前:“我找你,是想建议你去矫正那些病态情结。我可以帮你联系心理医生,费用我出。” “据我了解,这是一种疾病。”他隐去luanlun这个恶心的词不说:“可以通过医学手段干预治疗。” 为了梁徽,梁遇可以容忍他的存在,但不代表他蹬鼻子上脸来找事不会还击,他搁下手中的车把,冷冷望向他:“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谢渝嗤笑:“你不会不知道谁才是她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吧。” 他把“名正言顺”四个字咬得特别重,当然,是在刺他永远不可能占据这个称呼。 梁遇握紧车把,望向他的眼神锋利如刃:“男朋友又怎么样?你和她在一起短短几个月算什么?” 比得过他们相伴的十七年么? 他这话正中谢渝内心深处的不安和妒恨,谢渝一时无话,只有接连不断的怒气直往脑子里涌。 不想在梁徽以外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心情,梁遇转身欲走,听到他在背后凉凉道:“短短几个月不算什么?我们可什么都做了。” 谢渝看到他陡然定住,双手紧攥成拳,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制高点,足以击败他。他带着胜利的轻蔑,为了更压他一头而口不择言:“你不会妄想和你的亲jiejie......” 他话音未落,梁遇忽然转身,揪住他的衣领把他重重摔在树上。 一切俱在瞬息之间,谢渝猝不及防,头砰地撞到树干,瞬间眼冒金星。 模糊的视域中,他看见一向沉默的少年居高临下看着他,下颌紧绷,冷漠的脸上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凶狠与强势。 梁遇寒着脸,一字一句道: “不许侮辱她!” 谢渝被他这样一推,倒是清醒了。 他不知怎么忽然被嫉妒冲昏头脑,完全抛却平日的风度,说出那种不堪的话。 所以他也没和梁遇计较,拍拍身上沾的灰,铁青一张脸站起身,怒视着他。 梁遇丝毫不怵,站在原地坦然与他对视。 梁徽正好从屋门后出来,看到两人在院子里站着,奇道:“你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我问问他最近学习怎么样。”谢渝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走吧,咱们进屋去。” 梁徽看两人神色正常,不再多问。她走几步,想到什么,回头看跟在身后的梁遇:“阿遇,妈说你这次考试考得好,订了一个蛋糕送家里呢,等下我们一块吃。” 母亲在深圳一家纺织厂上班,但非常关心姐弟二人动向,时不时给他们寄点东西。 这次送来一个六寸的芋泥蛋糕,梁徽把它切成几份,三个人分着吃。 雨后的夏夜,晚风甚凉,完全不必开空调,家里门窗都敞开着,任凭院子里的风卷着细细的茉莉花香吹拂进来,十分惬意。 梁徽坐在窗边吹着风,品尝软糯的芋泥,和入口即化的奶油。 忽然打来一个视频电话,是她母亲梁冰。 梁徽接通视频,母亲笑眯眯的脸立刻出现在屏幕上:“徽啊,吃蛋糕了吗?” “吃啦。”她回,顺便把手机镜头照过谢渝和梁遇:“他俩也在。” 谢渝看了看屏幕,他此前只见过梁徽母亲的照片,都不太清晰,现在再看,才知道姐弟俩外貌的基因或许大部分归功于父亲,因为母亲看起来并不特别出挑。 他礼貌打声招呼:“阿姨好,我是谢渝。” 梁冰对他十分热切:“你好你好,终于见面了。” 几个人寒暄一番,梁冰和梁遇聊完最近的学习状况之后,兴趣立刻转移到谢渝身上:“小谢不是鹭州人吗?” “不,我是沪城人,您去过吗?”谢渝礼貌问。 梁冰摇头:“一直想去看看,但工作比较忙,还得管这俩孩子嘛。” “那等您有空,我和徽徽一起陪您去那儿玩几天。” 梁冰失笑:“那太不好意思了,真麻烦你。” “您是徽徽的mama,这有什么好麻烦的。” 他很会讨长辈欢心,不过寥寥几句,母亲的脸就带上了喜悦的笑容。 以家长的眼光,谢渝当然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女婿。 手里的蛋糕再香甜,此刻食之也淡然无味。 梁遇胸口滞闷,别过头望向窗外,不想向在场任何一个人泄露自己的心情。 他竭力建立起自己和其他人的屏障,至少像铜墙铁壁一样坚不可摧,制止他们的声音传过来。 而母亲的声音依旧穿透空气,明明白白传到他耳中:“小谢真是个好孩子,徽在你身边我就放心了。” 谢渝自谦:“阿姨过誉了……”他不自觉得逞地瞥了梁遇一眼,怀着某种敌意,或是某种对强大情敌的隐虑:“徽徽身边有很多对她好的人,弟弟不就是吗?” 母亲叹息一声,表示对女儿未来的担忧:“弟弟陪不了她多久,都有各自的路要走,我还是希望有个可靠的人陪着她,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 两个人又说了不少话,但他们的声音已经和窗外的蛙鸣蝉噪混作一处,再也不能让他听见。 心底一片潮冷,梁遇平静地,缓慢地吐息着,六月初的雨夜空气融进他的身体的空洞,变成饱含宿命意味的悲怆。 他确信这回自己是真的死了,无可救药的。 但有只手伸了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握住。 他微微一怔,抬眼看去,梁徽紧握住他的手,细声对母亲说:“好了,别聊这些了。” 她转头望着梁遇笑:“我们现在都还在上学,聊结婚的事情也太早了吧。” “是吧,阿遇?”她问他。 梁遇正出神地看着她。 窗边寥落的树影映在她的脸,昏昏暗暗,可她的笑意却仍然清浅,像树隙间洒落的月光,柔和地笼在他的身上,有着起死回生的力量。 慢慢翻转手心,回握她纤细的手,他点头,接过她的话:“嗯,太早了。 - 母亲和谢渝聊完,挂断她那边的通话。在谢渝眼神移来的那一刻,梁遇松开了她的手。 “我回房间写作业了。” “嗯,去吧。”梁徽收回手,心不在焉地侧头望向窗外的沉沉暗暝。 她知道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两个人迟早会分开。姐妹兄弟之间的牵绊看似牢固,但总会在各自成长的过程中日益淡漠,被更多世俗琐事稀释,她和阿遇亦不能免俗。 她想到以前,对于还是孩子的他们来说,一天是那样的漫长,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他们从早到晚都在寂寂的古厝老院里玩闹,挥霍用不完的时间。而阿嫲就搬着椅子坐在院里晒太阳,蒲扇一扇一扇的,扑起空中飘飘下坠的金尘。 等他们玩累了,伊就切西瓜给他们吃。冰镇过的红瓤西瓜甜甜脆脆,点缀几枚西瓜子,一咬一口水。 但现在,阿嫲老了,弟弟也快成年了——以后,他们甚至可能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 难以言喻的伤感侵上心头,梁徽心想,自己应该对亲人好一点,再好一点。 晚上没睡太好,梁徽上课前四十分钟才起床。 她匆匆洗漱穿衣,发现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梁遇已经上学,谢渝学校有事。 等走到教室的时候,只差一两分钟上课了,教室坐满了人。梁徽环顾一圈,看到曲明翡在倒数第二排跟她招手。 她快步走过去,曲明翡把占座的水杯拿走,仰面问:“你怎么这么晚来?” “睡过头了。”梁徽回头拿书,看到后座是陆学林,有一刹那惊讶。 她转过身,小声问曲明翡:“他怎么来听我们专业的课?” 曲明翡手指一圈圈绕着卷发,嘴唇微微撅起:“谁知道?最近他老跟着我,烦死了。” 她气质灵动可爱,就连嗔怒烦恼的样子也说不出的招人喜欢,梁徽微笑望着她,低声打趣:“你这么说他会伤心的。” “管他呢。”曲明翡无动于衷。 课后老师阐明完期末论文的要求,就放他们走了。 梁徽和曲明翡在走廊上并肩而行,陆学林也跟她们一起,不过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曲明翡完全当他不存在,问梁徽:“你论文打算写什么?” 梁徽摇头:“没有,你呢?” 曲明翡:“luanlun母题。” 梁徽没太大反应,倒是陆学林像只被烫尾巴的猫:“好恶心,你怎么写这个。” 曲明翡白他一眼:“你没看过几本文学作品吧,不说什么洛丽塔、水泥花园,古希腊悲剧还有圣经里都有啊。” 梁徽接触的一直是中国古典文献学,对外国文学了解不多,闻言问:“圣经也会有吗?我以为它会比较庄重。” “《新约》是你说的这样,但《旧约》充满了各种暴力yin乱的东西。” “你能说说吗?”梁徽有几分兴趣。 曲明翡理清楚思绪,给她讲押沙龙的故事——这个故事非常复杂,涉及到两个哥哥,一个meimei,以及他们的父亲大卫王。 押沙龙是大卫王最宠爱的孩子,俊美之名被《雅歌》称颂,而且非常关爱他的meimei。 但某天,meimei被他们同父异母的长兄jian污,押沙龙为给meimei复仇,忍辱负重两年,终于杀死了他们的兄长,而自己也因为叛乱、试图弑父被杀。 在梁徽听来,这个故事令人惊骇,但又如此贴合人性、欲望的叛逆与残暴,最终押沙龙因为这种叛逆走向死亡,又有一种离奇的、宿命论的意味。 曲明翡:“luanlun者必受惩戒,尤其是来自父亲的惩戒,这个父亲可以引申为超我、道德、社会、权威。” 父亲的惩戒。 这个词本能让梁徽联想到往事,父亲狰狞的面孔、溺水浮肿的身躯,都慢慢像热气球一样膨胀、漂浮在她头顶,挥之不去。 她神色不正常地苍白,曲明翡握住她发凉的指尖,轻声问:“徽徽,你没事吧?” “没事。”她摆手,试图将自己的恐惧缩回到正常的外表里——只要竭力做到尽善尽美,她就永远不会遭到惩戒。 “咱们去吃饭吧。”她转移话题,拉过曲明翡的手。 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在前面,陆学林在后,早就将那个无聊的圣经故事抛之于脑后。 他盯着曲明翡在地上的影子,随着女孩走路的步伐和弧度,那影子似乎在跳舞。 不过,比起可爱的影子,她真人显得很凶很残忍—— 曲明翡转头看着他,恶狠狠道:“别跟着我!” 陆学林被她弄得手足无措:“一起上课难道不一起吃饭吗?” “不。”她一口回绝。 等他自讨没趣,终于走了,梁徽才问:“你不喜欢他吗?” 其实陆学林长相可说是英俊,个子也高,两人倒也登对。 “他太幼稚,讲话也不好听。”曲明翡撇撇嘴:“不喜欢他这款。” “那你喜欢怎样的?” 曲明翡沉吟片刻,然后说:“不仅要帅、高,还得有气质,性格沉稳,知识渊博学历高,举止从容有教养......” “你要求好高。” 梁徽冥思苦想,突然道:“我认识的好像只有你表哥是这样的。” “是啊,但......” “你们如果没有血缘关系就好了。”梁徽叹惋。 “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可能的。”明媚的日光下,少女脸上却没有增添任何光亮,反而笼着阴天的暗郁:“他家茶叶生意做得很大,爸爸是商会会长,肯定让他娶生意伙伴的女儿,再生几个大胖儿子。” 最后四个字,她用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语气说出,曲明翡恨然道:“我以后才不会结婚,也不会生育,谁稀罕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