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诺,与离别
允诺,与离别
克丽特带海伦回到王宫后,把她安置在靠自己最近的卧房里。 她推了今天的政事,坐到海伦的卧榻边,用草药磨制而成的药膏给她上药。 墨涅斯显然用坚硬的链条锁着她不止一天,给她漂亮白皙的手腕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克丽特沉默着给她的伤口涂抹药膏,海伦轻微瑟缩了一下,澄绿的眼睛浮漾一层水光,委屈地望着她。 “别怕。”她伸手抱着meimei,温柔安慰:“以后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 “嗯。”海伦将头侧靠在她的肩膀上,光灿的金发垂泄到她手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克丽特抚摸她柔软的发尾:“不会的,好在墨涅斯已经死了,以后你在斯巴达,我们也能经常见面。” “什么?”海伦错愕:“我为什么会回斯巴达?” “墨涅斯一死,斯巴达就没有君主了。”克丽特困惑于她的惊讶:“作为前任国王的女儿,现任国王的妻子,你该回去担任君主一职,亲爱的。” “我不去,我想呆在你身边。”海伦抓紧她的衣角:“我也不想当国王,这太累了。” 她以为meimei和往常一样,只是在闹小孩子脾气,不禁正色言明因由道理:“但现在斯巴达王室只剩下你了,如果你不成为君主,城邦会动荡不安。” “而且这样,我们可以联手统治整片伯罗奔尼撒*,不会害怕任何敌人袭击。” 她没注意在说这些话时,海伦脸色越来越黯淡,等她说完才闷闷开口问:“所以,你才把我从苦难中救出,又要将我推向别处吗?” 克丽特微怔,她没有听懂海伦的话:“别处?这是我们父母的城邦,怎么会是别处?” “但我说了。”海伦咬咬唇,坚决道:“我不想回去,我想一直呆在你这里。” 克丽特感到匪夷所思,她为什么非要呆在阿尔戈斯?明明回到斯巴达才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对整个城邦,还是对她自己。 她摇头,柔声劝:“不要任性,海伦,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是依赖我,该负起你的责任来了。” “责任?”海伦语气变得激烈颤抖:“你是说公主的责任?可我从未想过要生在王室,凭什么所有人都要求我履行公主、王后,甚至是君主的责任!为什么我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克丽特沉默半晌,低声问:“那你在斯巴达那些子民怎么办?他们需要你。何况当上君主,你会享有更多的权力。” 海伦从她怀里坐起来,靠在烛台边,烛焰下的她被光晕笼罩着,显得更为脆弱而美丽,像剔透易碎的水晶。 “我知道了,无论如何我都得回斯巴达,是吗?”她轻声喃喃。 “这是最好的选择。”克丽特道。 她伸出手,想抚摸meimei的头发,没想到海伦别过脸,音色转冷:“够了,不要再碰我。” 克丽特不解问:“海伦,你……” “你和那些男人有什么区别?”海伦打断她的话,两只手痛苦地按住发抖的额角,唇色惨白:“同样不尊重我的感受,把我像一件没有知觉的漂亮礼物送来抢去,只是为了统治的热望与野心!” 克丽特心头一震,浑身上下难以抑制颤抖起来。 “不,海伦,我只是……”她苍白无力解释着,却看到海伦背过身,姿态透着抗拒与冷漠。 “你出去吧,我不想再聊了。” 克丽特不明白,和她这么多年未见,两人为什么会闹得不欢而散。 夜晚她没有召见任何人,独自一人坐在床榻,窗外逐渐涌来夜露的凉气,带着玫瑰丛行将萎谢的甜腻香味,夏季的繁花快要散尽。 她的小蛇沿着她的腰攀援而上,缠绕她的脖子,用蛇信舔舐了下她脸上的液体。 “原来人类眼泪是这个味道。”他说。 克丽特恍惚了瞬间,才意识到眼里涌出了令她憎恶的泪水。她用手帕匆匆擦拭干净这些软弱的象征,平淡问:“神不会流泪?……哦,我忘了,你们永远不会有伤心难过的事。” “不。”他纤细的蛇尾轻轻绕住她的指尖:“某时某刻——也会有失常的情况发生。” “比如什么时候?”她轻问。 “现在。”他说。 她微微一愣,尚未继续追问,颈上的小蛇已经变成人形躺在她身侧。容貌美好的少年伸出手,轻抚她湿润的眼睫,叹息一声:“瞧你这可怜的模样,过来吧。” “过来哪里?”她问。 “当然是这里。”他手臂用力,一把将浑身冰凉的她抱到怀中。神明身上永不凋谢的鲜花与林木的气息顿时取代玫瑰的颓败,令自然宁静,令睡眠平息,全都静默在夜神的庇护下。 她轻屏呼吸,感到他的指尖落在唇上,止住她待发的言辞。 “别说话,我在这里陪着你。” - *斯巴达和阿尔戈斯都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 克丽特一夜没有睡好,朦朦胧胧间侍女来喊了她好几次,但她浑身酸软,眼眶发烫,像染上了热症。 漫长的昏梦中,她察觉海伦的到来,她在床头坐了许久,时不时给喉咙灼烫的她喂水。 等到终于清醒时,她发现meimei已经倚靠她睡着了,满头的金发洒在她肩上,像美丽的金辉透窗撒落,她感到自己如被阳光笼罩。 她稍微动了一下身子,海伦顿时被她惊醒,发红的双眼含泪望着她:“你终于醒了,克丽特。” 克丽特依然虚弱,她深吸一口气,定定看着海伦:“你不生气了吗?我以为你会恨我。” 海伦摇头,轻声喃喃:“我怎么会恨你呢?” “昨天我那么生气,是因为我从墨涅斯那里千辛万苦逃出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她抓住克丽特冰凉的手,搭在脸颊上,垂眸苦笑:“我曾经以为你会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可你只想让我继续去承担那些可笑的责任。” “不。”克丽特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喘息着紧握住她的手:“是我错了,我以为让你享受权力和地位才是能让你快乐的方式。” 她诚恳地注视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翠眸:“但海伦,相信我,你和伊芙琴,是我在这世上唯二深爱的人。” 海伦微微睁大双眸,脸上泛起柔和的光晕。她急忙环抱克丽特的肩膀,细语:“快躺下吧,不要过分劳累。” 克丽特慢慢靠到枕头上,苍白的面颊因为刚才激动的情绪浮起火烧似的嫣红,她大喘了几口气,浑身脱力靠在枕边,继续说:“我承认我也有不亚于阿伽门农的野心……但你们更重要。以前伊芙琴让我觉得无能为力,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现在我强大了,海伦,我会保护你,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也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海伦怔怔听她说完,眼眸垂下两滴清泪,灼热地烫在她的手背。 “克丽特……”她呢喃她的名字,头靠过来,柔软的金发堆积在她颈侧,与她卷曲的乌发缠绕,编织出一道日与夜交错的分界。“我真后悔昨天那样对你说话。” 克丽特拍拍她颤抖的脊背,听她轻道:“其实,在你昏睡的时候,我已经想清楚了,我愿意回去斯巴达。” 克丽特诧异:“海伦……” “你说得对,权力并没有什么坏处,虽然我承受过来自它的伤害,憎恨关于它的一切,但它可以用来保护我自己和所爱之人,毋须仰仗男人施舍的爱情——我受够了他们那副假惺惺的可笑模样。” “况且,我不愿看到你一个人辛苦承担责任,或许回到斯巴达,我能帮上忙。” 克丽特动容,她抚摸meimei流泻下来的金发,直觉海伦好像变了:一朵娇美的花枯萎,固然令人遗憾,但果实已经长出,等待成熟,这是夏末唯一令人欢喜的地方。 “但你必须答应我。”海伦靠在她肩头,轻声:“经常要同我见面。” “我答应你。” 怀里的金发美人欢喜地仰起头,凑过来要亲吻她的面颊,克丽特连忙推开她,严肃说: “不要随便亲吻一位热症病人。” “我当然知道会有风险。”海伦俏皮地说,继续靠前吻在她的脸颊上。 克丽特病情好转后,海伦才离开阿尔戈斯,以斯巴达女王的身份,带着那一众漂泊战场数年的士兵们返乡。 克丽特到城门下送别。庄严壮大的军队护送新女王离开,海伦坐在车辇中,一身精织羊毛长裙,顶戴宝石累累的王冠,但更引人瞩目的,依然是她那压过一切珠光宝气的容貌。 人群欢呼和议论声中,车驾即将移动,海伦却从车门处探出身来,最后再与克丽特交谈。 “克丽特。”她靠在她耳边,用极轻的声气说:“我知道你一直在为俄瑞斯的生死困扰。” 克丽特神色微微一动,抬眼望着她。 两对同样绿意盎然的翠眸相视——来自她们母亲勒达的血统,海伦朝她安慰地笑笑,低声道:“别担心,等我回去,我会替你寻找他的。” “好。”克丽特艰涩回答。 海伦伸出手,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拥抱她。 “别忘记你许下的承诺。”她缓缓退回马车,深深凝视着她,美好的笑颜掺上了离别的忧伤,就像数年以前,她们因出嫁而诀别的那天一样。 “我会永远想念你,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