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美人
哥妹出生于富贵人家。夫妻二人恩爱,但多年未有所出,父亲便又纳了一妾。妾室蒲柳之姿,也不是好生养的身体,早产诞下哥后不久悄然病逝。 哥由母亲接下,却也从不来看他,小院只有几个嬷嬷照管。哥随了妾的体弱病虚,又长了张遭人背后指点的娇柔美人面,常在病中恹恹郁郁。 夫妻两人已生了嫌隙,但多年情谊尚在,少不了常常做恨,一来二去,竟是中了,诞下一女,便是meimei。 哥是个药罐子,常年病中,脑子似乎也不大灵光,许是孩童生出的自保手段,虽听了许多贬低蜚语,性格却仍是一团懵懂纯善。 从记事起,他就如院中垂柳般扎根此地,一成不变的日子里,所有东西都要靠等或盼,等人送来汤药、吃食或新衣,盼院外那些堂表兄弟想起屋里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即便是折辱,也总能给他带来些许新奇。 可那夜他隔着老远忽闻婴孩一声啼哭,心莫名受了触动,拦下匆忙来往的嬷嬷一问才知,是meimei降生。 小院虽非只有哥一人,他却常觉身侧空荡,嬷嬷本分做事,对他并无额外关照,主母心存芥蒂,更是从未探望,只有父亲偶尔还记得这院中有一个他。哥便以为,这就是血脉亲情了。 想到一团鲜活生命连着与他相通的血脉降临于世,比他更年幼,更要人照顾疼爱,他头一次生了几分主动心情,冒出莫名责任感,想要去看看她。 妹的诞生给宅子添了些许活气,父母也乐得对哥多两句关照,明明未曾见面,她却已经为自己带来许多好事,哥越发在心里惦记。只是到底谁也不肯让他迈出院子,怕过了病气,哥依然只能守着这四四方方的一角天地。 但因心境变化,他拾起过去看一眼就晕的书卷,主动学起来,可人终不是靠一时起意便能成事,翻来覆去也不得关窍,哥揉着眉心怅然叹了口气。 被苦药喂大的人早已失去了心气,左右不过是如昨日别无二致的光阴,好也不是,坏也不是,故喜也无,悲也无,波澜不惊。 如此愁绪在心河荡起,竟也算是新意。 日子依然这样过去,哥哥虽然愚笨,也识了字,虽读不懂,也勉强看了书经。动心起念每每便因院外传来的消息: meimei会说话了,meimei能走路了,meimei开始背诗了,meimei算数极快,meimei耍起剑来得到武家盛赞……meimei是天才。 哥拖着衰败的病躯,攒着笨拙的心智,第一次生出了茫然的自憎、自厌与自卑。 他从未起过轻生的念头,可是忽然间,他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何。 甚至于他生出这样的想法后,才恍然发觉,因着他的愚笨,浑浑噩噩至今日,才方有如此质疑。 一颗心如被蛛网缠住悬于半空,渐渐绞紧。他惊恐得喘不过气来,过往跑马灯似的在眼前转,可转来转去,重复的都是同一幕景色,这便是他至今为止的全部人生。 他抱着脑袋蹲了下去,嘶哑地哀鸣,眼泪如洪流般汹涌着他的哀惧。生命的真相如窗纸般轻而易举被戳穿——他活着这件事,本身毫无意义。 无人期待过他,他也从未期待过自己,为何活着,不过是蠢笨到没想过去死。 若是依旧浑过着,无知无觉地成长、衰老、归为尘土,倒也罢了,可偏偏他知道了真相。 为什么要拆穿他——可又是谁拆穿了他?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恍惚间,如启智般念起那句经文。他骤然挣脱缠绕心脏的蛛网,却又因此坠落,在地上砸得稀巴烂。 是meimei啊。 他借口遣开嬷嬷,扯下床幔白绫挂去门前柳树。身体虚弱,手脚笨拙,短短一节树干爬了数十次,才将那段白绫系了上去。 食材宝贵,药材珍稀,绫罗绸缎皆为上品,给他这种人用,是浪费。 他狼狈趴在树枝,向下望去。此生没能见一面meimei,于她也是幸事。 白绫绕在脖颈,他闭上眼,松手坠下去。 凌厉剑气破空锐鸣,下一刻,他那颗愚笨脑袋落入柔软温暖的怀中,女孩冷淡的嗓音响在耳畔: 为何寻死?哥哥。 —— 妹生来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除了出生时那声嘹亮的、仿佛呼唤着某人般的嚎啕之外,她很少哭闹,也很少笑。 这是个极安静的孩子,起初父母还有些忧虑,但很快,人人皆认识到她的特别。在这般大的婴孩常常不知所谓地啼哭时,她能忍耐着不适挥动小手比划自己的需求,一遍不被理解,就再重复,耐心得像是反过来包容着大人的愚笨。 学语、行步,念书算数皆有惊人天赋,琴棋书画轮番试遍,老师统统赞不绝口。妹却显得兴致缺缺,捡起树枝在院子里比划,一招一式显得有模有样,武学好友来访,瞧得眼前一亮,便要将家底剑学倾囊相授。 夫妻多少有些发愁,可多年期盼来的女儿,也不忍苛责。两人都是心细之人,知道女儿看似不声不响,仿佛淡漠,可对心里认定的事都执拗得很。平日相处时感受得到她对他们与旁人有别的亲昵与下意识的依赖,心中受用,最后还是大手一挥,任由她自己选择。 老宅不少堂表兄弟姐妹,有的格外喜欢她,缠着她玩闹,有的看她不顺眼,揪着她挑事,前者她认真敷衍,后者她潦草敷衍,依然随心行事,文才武学也越发惊艳卓绝。 妹在这宅院来去如风,可独独一处偏院去不得,那里住着父亲妾室所出之子,与她血脉最紧的亲哥哥。 母亲不愿她往,说怕过了病气,她翻遍医书,也没见母亲口中的病症记载过什么传染性的特征。正如她身体健康,灵巧有力,哥哥的病也只是胎中带来,若说能将这天生体弱传染与她,那在这之前,她反倒要将自己的健康盖在他身上才是。 可将这番说辞论与父母,他们仍不赞同,妹心下了然,实是他们不待见这个儿子。 不能明面过去,妹便私底下瞧。她翻墙跃树早已驾轻就熟,只是父母允她习剑就已是让步,这般本领便不显山露水地藏了起来。 见哥第一眼,妹下意识抚了抚心口。 柳眉微蹙,杏目含情,桃瓣唇一张一合,婉转嗓音便淌进心口。只是再无意听他说了些什么,美人面勾魂夺魄,心智早已涣散失神。 习武首当耳聪目明,五感敏锐,可一时之间,她听不见风声水声,天地只剩眼前这般颜色,春意夭夭,心念漾漾。 她恍神片刻,险些从墙上栽下去,闭了闭眼,再看去时,院内郁郁哀感和汤药苦味酿成沉沉的死气痴痴缠上周身,她蹙着眉再次望向哥哥,心底却又轻轻一颤,这回原因却不同。 死气沉沉的院落,他的眼神却不似长久被关在其中之人,春光明媚,肆意点缀在他眼底,璨然生动。 他在念书,神情认真,运笔刻苦,浑然忘我。 妹听过嬷嬷议论,说他蠢笨。 或许是真的笨。她眼睛尖,看见书卷上的诗文,她两年前就背过。 大概是真的笨。口中碎碎念着,自己摸索,居然解出和原文截然不同的释义,让人瞠目结舌。 可是笨点也不算什么,在妹眼中,世人大多愚蠢,她无意计较,也并不苛刻,毕竟蠢人并不能影响到她如何。 暖风吹着,听着悦耳碎语,妹有些犯困,她本就是淡然性格,但此时冷淡中掺上几分暖意,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悠然平和。 昏昏欲睡时,她听到一声懊恼的自嘲:真笨,明明是哥哥。 骤然清醒。她低头看去,忽然瞧见桌台上稚嫩工整的字迹,不知何时写满了整张书页,是她的名字。 看来是真的笨,和她比什么。 妹跳下了墙。 此后,她时不时过来瞧他,院内的生活单调无聊,可她依然留下来,听他读着多年前自己背过的诗,解着让人啼笑皆非的词……一遍遍写着她的名字。 她没有跳下墙来见他。 因为哥哥从来没有见过她。 他在嬷嬷口中听她的故事,在纸页上反复写她的名字,在失落时小声念着meimei,说着,我是哥哥啊,以此给自己加油鼓劲。 可是他明明从来没见过她。 她在日复一日的探视里将他瞧得明明白白,可哥哥眼中的她依然停留在想象里,那个所谓meimei的印象,不能算是她。 这是不一样的。 若要让哥哥知道真正的自己,站在他面前,打声招呼,他们之间便不是眼下一切都停滞的模样,会有崭新的开始。 可开始意味着结束,眼下时光的崩塌。 她不是他的想象,所以……不能完美符合他的想象。 年少的女孩子,再早智聪慧,也有不肯承认的事,想要逃避的问题。在心里绕了许多圈弯子,找了各种借口,想得清清楚楚,却不肯承认。 不肯承认她只是有些害怕,怕哥哥不喜欢真实的她。仅此而已,单纯的小孩子想法。 如果她尚且看不清自己的心绪,当然也并不能懂得哥哥的心情,因此,那个转折实在出乎意料。 白绫系在枝头时,她还在好奇哥哥打算做什么。哪知下一秒,他松手落下。 与剑气一同迸发的是她的怒气,毫无由来地戳穿了她的心脏,岩浆般的情绪翻滚着,她飞身接下他。 美人面染上绯红云霞,含情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涟漪水光想要将她打湿吞没般越发晃荡。 怒气轻而易举地散了,连同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别扭,溶解在他眸中湖泊。 meimei忽然有些想笑。 真是笨啊。 看来她还是未熟,心里存了傲慢,她怎会以为自己全然懂了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不明白,还是得慢慢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