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厄
灾厄
“山之神,山之眠, 睁开眼,雨线连。 请等一会儿哦、请等一会儿哦,请不要发怒,食物马上就要到了。 请等一会儿哦、请等一会儿哦,这次是新娘哦,马上就要到了。” “霧子jiejie,恭喜您——” “霧子jiejie,成年快乐!” 霧子攥紧衣角,走过石板垫着松软的泥土路,双肩一陷一陷,看起来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你们怎么过来了,这时候不在家里睡觉吗?” “霧子jiejie,我们过来玩的。” 更深露重,村庄上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纱。霧子从小到大参与的着裳礼不下多次,先前作为旁观者,现在亦是作为亲历者。 霧子曾目睹母亲穿上母亲传下来的华服,在众人面前帮女儿打上漂亮的蝴蝶腰结,她抚摸着孩子发鬓,满眼泪光,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竟已经出落如此亭亭玉立。月挂树梢,映下皆为宾客,无一不表达祝福之情。 她不由得抚上自己的脸,仿佛还能感觉到母亲指尖的触感。那位优雅的女人总是轻声细语的,温柔的。 “霧子、霧子,再让母亲看看你。” “霧子,我可爱的女儿啊。” “霧子,母亲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霧子耳中回荡着数年月的声音,眼眶有些发烫,说不羡慕那肯定是假的,可她的母亲…… “爷爷。” 佝偻着腰的老人穿戴整齐,帽子高立,弯下腰时被暗色遮住了面容。他伸出指骨分明的手,颤颤巍巍替霧子打好了腰结:“霧子小姐……祝贺你在这一刻成年了。” 四下理应响起庆贺声,此刻却只有廊间半掩的竹帘被风打弄的响动,不禁让人打了个寒颤。 霧子的着裳仪式结束后,到来的闲杂人等便离开了,几个孩子也说说笑笑,冒着变小的雨水匆匆往家赶,他们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宛如游魂,在她眼里那般不切实际。 霧子跟着巫师一道移动到内厅,原先放着的蒲团不知道被收至了哪去,畳上空荡,可数十只烛火飞扬,屋内火红可见一斑,将梁柱染得如晨曦与夕阳余晖那般,耀眼夺目。 “我还是不太懂,从前是孩子,现在是我,我们一定要继续走这一遭吗?这难道不是天灾,不是地势险峻,为什么要以如此代价求得那神明的庇佑?” 若神明在此留有一目,那么就会听到霧子这等不敬言论,但巫师脸上却并无波澜。 霧子在巫师身侧,见他手上端着一个小碗,碗里盛了半份不知道是何东西的液体,而后,他又从酒盅里往里倒了一些,本来清澈见底的水立刻被外来之物搅得浑浊,连碗底的纹样也无法透出。 “这座村落,本就世世代代倚靠山神庇佑。从前有位村长因为每年洪灾淹没而苦不堪言,于是前往深山的山神庙中讨个公道。那山神见人能有此魄力,并起了逗弄之心,与那位村长定下了将孩童相与它之约。村长衡量后觉得舍小家为大家便欣然同意,于是延续至现在。” “没有人想过改变这一切吗,母亲告诉过我,神明都是……” “当年您祖父带着家臣上山去同那位讨要说法,许是阵仗太大,惹怒了那位大人,之后的每次汛期,竟比以往都要凶猛。”巫师叹了口气,指了指霧子腰间,她垂眸一看,那处正巧便是她将短刀锁住的位置,她听到巫师又道:“你不一样,却又一样。” 霧子愣怔,她心里无比的悲凉,她即将要做的事情和祖父、和父亲又有什么不同。母亲……请您告诉我该如何。霧子连声呼唤曾无数次给过她活下去的信念的母亲,可她又没全然放下,仍旧掺杂着哀痛。 那搭上人性命的逞强,早已转嫁到高橋家和高橋家的家臣后代身上。霧子心如刀绞,母亲怎么什么都不让她知道,就那么抛下她走了。 巫师拿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针,在抓过霧子的手,在食指上用力一扎,点滴大小的血瞬间便冒了出来。 霧子吃痛了一声,她想把手从巫师的钳制下抽离,结果纹丝不动。她难以置信一位老者的力气竟能如此之大,并且,那紧捏着伤口的力道还在加重,而血是越冒越多,一道沿着手指弯曲的弧度一路向下染在了白色衣服的袖口处,一道则是直接滴落碗中,本只是朱红一点,却炸出好几朵花儿来,只可惜昙花一现。 “霧子小姐,还请您喝掉它。” 霧子倒是干脆,她将这碗似水非水似酒又非酒的东西一口灌入,味道不像酒,可与水又有差别,舌头在唇腔里点了点,一股锈味随即涌了上来。 “这是要做什么?”霧子问。 “神明一时兴起数百年,或许早体验了人间数百味……大抵如今……是否……变了……也未可知。”巫师好像是在回答她,又好像不是,他如同松了口气,脸上的丘壑都缓和许多,没有那般紧绷,可依旧对她碎碎念道:“霧子小姐,请保重,希望神明能幡然醒悟……” “我会保重的。”霧子打断了他的话,转身便打算离开这里,只不过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又问了一个几乎重复、且她也知道答案的问题:“若是被神明选中了,真的就只有一条死路了吗?” 巫师打开门的手一顿,看向她,但是没有立马开口回答她的问题,样子像是在思考些什么,脸上也出现了些细微的变化,似有夹带叹息道:“大概是吧。” 又是那般模拟两可。 霧子听闻此话,心里还是没有预想中的那般难过,大抵是因为这个回答早已经在她的意料之中,心道犯不着为此神伤。 “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母亲离开后,我不知道之后该做些什么,现在我可能有些明白了。如果高橋家的后代从出生就有注定了该走这一条路,那我也……只能如此了。” 霧子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她本就一个人活着,就算是最坏的结果,那也不会有人为此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