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经典小说 - 逢鬼在线阅读 - 第二十章 长川有灵(6)

第二十章 长川有灵(6)

    

第二十章 长川有灵(6)



    他们所在的高台接近穹顶,从这里望下去,灰白的城池静默地铺展在脚下。层层楼阁在黑暗中错落,街道笔直,却无一丝风声与人气。那口祭坛上的黑色水晶依旧在跳动,每一次脉动,城中符纹便微微亮起,像是被勉力维持的呼吸。

    “得先下去。”岑夙低声道。

    青石台阶盘旋而下,绕着穹顶内壁一圈圈蜿蜒。三人收敛气息,压低脚步,一层一层向下走去。

    越往下,寒意越深。那些镶嵌在墙壁里的符文有的已经残缺,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灵息。

    下方的城门近在眼前,却不是单纯的门户,而是一道巨大的石拱。拱下空无一物,连街道的影子都映不进去,黑得异常。

    “那里有阵。”岑夙凝声。

    祁瑾也望着那片黑暗:“迷宫。”

    萧静姝压低声音:“走进去就能找到夫君吗?”

    岑夙点头:“不清楚,但这是唯一的路。”

    脚步落在青石地面上的瞬间,四周静得诡异。

    这片迷宫与他们想象中不同。这里并无蜿蜒曲折的廊道,只有笔直向前的一条道,石壁光滑,符刻平静,甚至没有半点杀意。

    他们往前走了数步,忽然——

    空气里有一道细微的声响掠过,像是什么在低低叹息。

    下一瞬,四周的石壁猛地一暗,眼前景象倏然变换。

    祁瑾下意识要去抓住岑夙,眼底溢出从未有的惊慌:"岑夙!"

    岑夙也看过去,刚想伸手,脚底一空,重重摔向下层。

    手臂与地面碰撞的闷声在空旷中炸开,剧烈的痛感顺着骨节蔓延开来。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还未来得及撑起身,小腿猛地被踢了一下,力道又狠又准。

    “死了?”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冷漠、低沉,像带着永远的不耐烦与轻蔑。

    “这么点疼,就躺下不动了?”声音一步步逼近,脚步声沉闷得像擂在她胸口,“起来。听不见吗?”

    岑夙瞳孔收紧,指尖用力抠住地面。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冰冷、漠然。

    岑夙呼吸急促,眼前的黑暗像潮水一样压下来。

    忽然,一道熟悉的气息破开压迫感,伴随急切的呼喊——

    “岑夙!”

    她猛地抬头。祁瑾正从黑暗深处奔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找到你了。”他伸出手,捧着她的脸,他垂下头蹭了蹭她的颈窝,“你方才直接掉下去,我很怕……”

    岑夙喉咙发涩,慢慢开口:“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我用链子拽开了一条路。”他发现岑夙的右手软软地垂下,“你的手怎么了?”

    岑夙试着抬起手臂,却像失去了力气般沉重,动一下,疼得像火烧一样沿着手臂直窜:“应该是……刚才摔断了。”

    “别动,先帮你处理伤。”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

    祁瑾将她轻轻放在地上,膝盖抵住她的后背,双手稳稳扶住她的上臂与前臂。

    “别动,我替你接上。”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安抚,“会很疼。”

    “咔——”

    骨节错位复回的声响极轻。

    爆裂般的痛意瞬间沿着骨节窜开,直冲脑门。岑夙猛地一颤,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呼吸都乱了。

    祁瑾缓缓松开手,他脱下外袍,撕下一角布料,将她的前臂紧紧缠住。

    “先这样固定一下,一会出去我们找个医馆去看看。”他低声说,指腹轻轻抚过她的指节,“疼得厉害就靠着我。”

    岑夙气息凌乱,忍不住往他怀里靠去。

    祁瑾环住她的肩,掌心在她背后轻抚:“先休息一下,缓缓我们再去找萧静姝。”

    “嗯,”她缓缓抬起左手环上了祁瑾的肩膀,“片刻就好,我们要快点汇合,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刹那,四周的黑暗猛地翻涌。仿佛有人推开了一扇沉重的门,压抑的空气瞬间灌入嘈杂。

    “岑夙!”一个冷厉的嗓音自黑暗深处传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下一瞬,重重黑影扑来,刀光与铁链交织。祁瑾挡在她身前,自己迎了上去。

    “别过来!”他的声音低沉,手中链刃翻卷,撞击出火花。

    “放开我!”岑夙低声喝斥,猛地一拧身,趁着对方疏忽,左手自敌人腰间夺下一柄长剑。寒光一闪,逼退了身侧几人。

    她右臂断伤,剑势却依旧凌厉,身影如弦上箭般狠厉穿插,逼得刀光四散。

    祁瑾的链刃在半空呼啸,如同一条黑色游龙,卷起破空之音。每一次甩落,皆伴着火花与血光,将扑来的敌人隔开。

    二人背靠背而立,杀势在交织间渐渐融为一体。

    岑夙左手执剑,剑锋虽是随手夺来的兵刃,却在她灵气灌注下瞬间凌厉,剑身震得嗡鸣。

    她剑光连闪,逼退数人,身影狠准狠绝。与此同时,她掌心一翻,空余的手势一引,灵气骤然炸开。凌厉的风刃自指尖迸射,直斩而出,将逼近的两人削开。

    祁瑾借势抽回链刃,卷住另一名敌人的长枪,猛地一扯,硬生生将人拽得横飞出去。

    短短数息,已有七八人倒在血泊中。

    但四周黑影仍在不断逼近,脚步声震动石壁,像是无穷无尽。

    岑夙呼吸急促,冷汗顺着额角流下。她断臂牵动骨伤,痛意像针扎般不断袭来,却被她压下。

    她低声道:“不能拖久。”

    祁瑾却笑了笑,链刃猛地横扫,逼退数人:“再多,也杀得开。”

    就在这时,敌阵中忽然有符文亮起。

    青色的水光自地面涌出,化为一条条锁链般的水纹,悄无声息地缠向祁瑾脚踝。

    那股水力带着极强的束缚力,顷刻间就将祁瑾锁住。他抬手散出鬼力,链刃爆出鬼火般的光焰,硬生生震碎几条水链,可下一瞬,又有数倍的力量涌来,将他压制在阵纹之中。

    “祁瑾!”岑夙向前踏出一步,剑尖灵力闪过。

    “别过来!”祁瑾厉声喝住。

    链刃在他手中翻卷,护住岑夙的空隙,哪怕自身被锁,他也强行逼开靠近她的敌影。

    她丢掉手中长剑,指尖凝出一道冰诀,就在寒芒即将落下之际,穹顶上方忽然亮起一枚巨大的水球。

    刹那间,化作一道极细的水线,快得不可思议,直刺向岑夙心口。

    岑夙猛地收势,向祁瑾所在方向撤去。

    水线向下砸去,地面骤然龟裂。

    就在此时,阴影深处,一柄缠满符文的长枪悄然探出,冷光一闪。

    岑夙才觉察到杀意,身体因为惯性来不及反应。

    祁瑾的目光倏然一冷,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猛地推开。

    “祁瑾——!”

    她的呼喊被轰然炸开的水声吞没。

    长枪贯穿了祁瑾的胸膛。

    血花在黑暗中绽开,瞬间被涌来的水光吞没。

    祁瑾身形微晃,却仍撑着链刃,挡在岑夙与敌阵之间,仿佛一道人墙。

    “……别怕。”他喃声吐出最后两个字,目光中带着不舍与温柔。

    符阵轰然亮起,他整个人化作无数黑色碎光,被彻底吞没。

    “……祁瑾?”

    岑夙怔怔地望着那片空寂,当她意识到祁瑾消散的瞬间,胸口深处如同被扯裂的弦。

    她吸了一口气想稳住,却只觉气息越发紊乱,体内灵息无序翻涌,仿佛要将她自身撕裂。

    她踉跄着向前一步,膝盖发软,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身体被另一种更可怖的感受掩盖,那股从骨血中渗出的失控感,让她几乎无法站稳。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猛地咳出一口血。

    气息彻底失了控,灵息如脱缰野兽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每一寸血rou都在撕裂般疼痛。指尖到肩膀,全身的骨节都在颤,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刀锋自内向外割开。

    “唔……”岑夙痛出声,双眼骤然一片猩红,耳中嗡鸣如雷。

    她整个人扑倒在地,冷石贴上脸颊,她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不知是汗还是血。胸口、脊背、手臂……每一处似乎都在渗血,鲜红的痕迹沿着青石缝蜿蜒而去,如同某种古老符纹被她的血点亮。

    胸腔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嗡鸣。

    每一次颤动都锤击在她心口,将她的灵息搅得更加紊乱。她本能地蜷缩起身子,指尖抓挠着冰冷的石面,却什么都握不住。

    “祁……瑾……”她唇间溢出几不可闻的呢喃,随即整个人骤然一松。

    最后一声嗡鸣直透云霄,岑夙只觉得双耳承受不住这异样的声响,眼前一黑,失去了一切感知。

    无尽的黑暗寂静得像死去的海。

    她蜷缩其中,四周无光、无声,冷与热在这里无差别,流动与静止没有区别,连“身体”的轮廓也像是被溶解。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漂浮还是在停滞,仿佛自己既是这片虚无,又只是其中的一点微尘。

    在没有时间流动的混沌中,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咚”。如同水面被投入了一粒石子,荡起了不可见的涟漪。

    那是来自她的震颤。

    第二声“咚”缓缓而至,比第一声清晰了一些。

    它在空无中独自回响,像一盏孤灯,照亮了一点点存在。

    随着这节奏,某种无形的东西被牵引着聚合。她蜷缩的身形,仿佛从一团雾气中被“勾勒”出来。

    弧度轻轻舒展,脊背一点点挺直,似有无形的水流托起。

    轮廓从模糊到清晰——四肢在黑暗中生长,先是短小的枝芽,继而一点点拉长。

    指尖在虚空中颤动的瞬间,似乎触碰到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一丝冰凉蔓延开来。

    忽然她听到了模糊的低鸣,渐渐开始隐约有节奏了的回声。

    她听不懂,只本能地顺着那节奏呼吸。

    呼吸——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了“胸膛”。

    心跳与呼吸交织,催促着血脉的流动。

    她微微动了动手臂,触感随之而来。并无真实之物,却清楚感受到“存在”本身的摩擦。

    从此她与虚无有了界限,而这界限一旦出现,更多的东西随之涌入。

    最初只是一点微白,悬在头顶,又落在她掌心。她望着那点光,第一次生出了“看见”的念头。

    那点光不再停留,它缓缓游走,像在邀请。

    她张了张嘴,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啊”。音节未成,却真真实实存在。她又尝试,先是含混的音,继而越来越清晰,直到她能听见自己说出的第一个字。

    “……我。”

    这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带给她一份陌生的喜悦。她伸出手,追逐那点光,指尖一触,整片虚空仿佛被点亮了一线。

    她望着那点光,缓缓伸手。指尖触到的刹那,四周的虚无似乎震颤了一瞬。

    她试着撑起身体,动作笨拙,双腿像初生的枝条般颤抖,每一步都在踉跄,突然她膝盖一软,整个人扑倒在空无之中。

    没有疼痛,只有一声闷响在寂静里回荡,她抬起头,望见那点光仍在前方,静静等待。

    她又一次撑起手臂、膝盖,慢慢站直。一步、两步……她稳稳地走在这片虚无中。

    她的脚步越来越稳。

    当她能走上十几步不再跌倒时,胸腔里传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她抬头,望着前方那点光,忽然想——“我想要去那里。”

    这念头一起,她迈得更快。

    起初只是小跑,接着,她学会用手臂平衡身体,身影在虚空中奔跑。每一步,都带起细小的光点,像星子一样悬在身后。

    忽然,一点微光自虚无中浮现。

    一只通体由光织成的蝴蝶落到她的手上,翅翼半透明,振翅时带起细微的光屑,如星子般洒落。它轻盈地掠过又停在远处等待她。

    她下意识追去,蝴蝶扑闪两下翅膀,向前飞去。

    脚步在无声的虚空中踏出一个又一个光点,像在一片无边的夜色中留下足迹。蝴蝶忽远忽近,却始终不离开她的视线,引导她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黑暗中立了一束光。

    她走近一看,有一个身影伫立在尽头。

    他背对着她,长发垂至足踝,色泽像月下的冰雪,丝丝缕缕泛着冷光。那身衣袍洁白而宽阔,外衬浅蓝色的长披,衣角与袖口皆绣着极细的银丝云纹,繁复却不显杂乱。腰间佩着数串银链与环饰,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有清脆若雪落玉盘的声响。

    他静静望着远方,肩线挺拔,像一株独立于天地间的雪松。那气息安宁却孤寂,似乎连这片虚无也因他而生出某种秩序。

    蝴蝶绕着他飞了一圈,落在他指尖。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到来,他微微偏头。身上华丽的银饰随动作轻轻碰撞,发出如风铃般的脆响,在这寂静中清澈异常。

    那张脸在光中显现,宛若月下寒玉的雪肤,眉眼修长。初见时,他的眼神里透着无边的忧郁,但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忧愁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如春雪化水般温柔的笑意。

    “你来了。”他没有开口,但声音传到她的大脑里。

    她走近问:“你是谁?”

    她并没有期待他的答案,目光一直在他的脸上,她觉得这张脸熟悉极了。

    他微微俯身与她平视,双耳悬着的宝石流苏垂下,在他动作间摇曳:“我不能告诉你。”

    她刚要开口,他伸出食指贴在双唇前,随后指尖轻点她的眉心,一股丰沛的、柔和的灵力充斥在她全身。

    “你不能在这里继续待着了,”他的目光温柔,“夙夙……你要出去,救一个人。”

    她下意识问:“谁?”

    他低声道:“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上的光芒骤然亮起,银饰与流苏齐齐颤动,像一片银河倾泻,溢满了整个黑暗空间。

    光芒汹涌而来,像海潮一般将她淹没。

    岑夙缓缓睁开眼,鼻尖满是铁锈的腥味。四周幽暗无光,只有几簇鬼火悬在半空,忽明忽暗。石壁粗砺潮湿,链条横亘在地面上,像死蛇一样蜿蜒。

    她站在一扇半掩的铁门前。

    门内传来极轻的声响,铁链摩擦骨rou的细碎声,每一次都像刮在人的神经上。

    岑夙透过门缝看去。

    那是一间石牢,锁链从墙壁、穹顶垂落下来,将中央的人牢牢困住。

    祁瑾坐在那里,长发散乱垂地,白衣早已被血污浸透。铁链从他的肩头、手腕、脚踝穿过,深陷骨rou,血rou与铁锈凝结成暗色痂块。

    他低着头,如同一具被丢弃的雕塑,唯有胸膛极轻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