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巧遇见
凑巧遇见
裴彦昭敏锐地察觉她情绪不对,但一径回想也想不出源起,便陪她去了厨房取点心,再开口试探:“阿瑶。” 余瑶摆手,左手一个点心,右手一个点心,嘴巴上还叼一个,含糊道:“表哥我心情不好,先去找个地方静静。” 说罢就想往别处走,但走几步,发现自己不熟悉地形,不如自己家,知道哪里哪里可以成为她的秘密别苑。 裴彦昭好笑又好气,道:“跟我来罢。” 两人在僻静处默默无言坐了半天。 余瑶点心都吃完了,问他:“表哥没有公务要处理吗?” 他说:“已经提前处理完了。” 说着偏头,余瑶已经躺在地下,全不顾身上沾了草根泥屑,甚至还忽然滚了几圈。 他直接笑出声,道:“旁人在,你也敢这样子。” 余瑶理直气壮:“表哥你也算旁人么!” 他弯着眉目,不忘他陪她来的本心:“方才在烦什么?” 应该不是因为他罢,也不是因为他的母亲。往常他要这么问,她就是不全盘托出,也会给他一点线索,让他能够追踪而去。 但余瑶这次道:“不能说,不能说,说了我就生气。” 她狠狠擂了地面一拳,过片刻,自己先痛得倒吸口气。 裴彦昭再度好气好笑,牵过她手查看一番,见没有伤口也就罢了。 他学着她在地面上躺了下来。 长手长脚、身量已成的大人,再不如少时往荫下一躺,就获得满身的树荫遮蔽、全是清凉。透过上方参差交错的枝叶,他看见阳光被割裂而下,刺人眼目。 余瑶道:“丹州的太阳要比天府郡更刺目些。” 她抬手拦着阳光,从指缝间泄下明亮璀璨的光。 裴彦昭道:“这边不如天府多云多雨,看起来阳光便更刺目了。” 余瑶张开五指,仰视树顶天空,没再说话。 身边安静一阵,窸窸窣窣听人起来。 她投去视线,看见裴彦昭发上沾了草叶,却浑然不觉,只是将她看着,眼神明亮晶彩,要比从她指缝间、枝叶间、树梢间泄下来的阳光还要耀眼。 他问:“阿瑶,你是真心要在这里住么?” 很是诚恳真心地问,好像她余瑶从来信守承诺、不会食言,也不违本心,说要长住就是长住,说是真心就是真心,她自小就是浮云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他真怕她只是暂时在这里停靠,就像暂时在一个风港停泊,过后又在某天扬帆,不告而去。 余瑶莞尔,捏细了声音道:“当然是表哥你不赶我走我就不走呀,表哥你在想什么?” 她原本是想装出娇俏的女儿声同他说话,但说到一半就“噗哈哈”笑出声来。 “哈哈……表哥,你头发……”她笑得直蜷身,也不用他发现自己摘走,自行撑地起身,伸手帮他取下,“你可别学我了,白白糟蹋你衣服。” 在他认真问她的时候,余瑶借机打量了裴彦昭,发现长久不见,女大十八变,男子却也一样,他面部轮廓深邃了,鼻梁高了,神色坚毅了,就连少时往往避着她、过分惊惶羞怯的视线都变得稳定专注起来。 她坐起身,扒拉下飘到脸上来的头发,语气严肃:“真的不要再学我了,少时你学我爬树攀墙被舅母训,如今我这样来,再把你带坏,舅母不怨死我。” 裴彦昭道:“人只有自己不学好,哪会被人带坏。” 余瑶丢他一把草叶:“是是,好表哥,我们回去吧?” 她恢复精神,裴彦昭也放了心,便一起回去。 但融入一个家庭总是困难的,在孟九徵那里,除了进孟九徵的静室余瑶要额外记得更换鞋袜、膝行跪坐以外,其他地方无论是孟九徵还是别人,都不会拘束她去,更不拘束她的行为,兴许是觉得不好管,也兴许是根本不在意。 余瑶野惯了的人,喜爱随心行动,与孟九徵出行的半月已是收敛到极限,和鉴安闹一回赌场只是办事之余附加的紧张和放松,如今一到安定的地方,不消再谨小慎微、担心赶路,身边更有可供支持的家眷住所,也就再耐不得寂寞,想要岀府游玩。 但考虑到何诗双的观感,余瑶再忍了几日,终忍不住,开始悄悄和裴彦昭去逛丹州。 她以为事情做得隐秘,但何诗双对小辈是何等关心,又何等苛刻呢,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 她是越重视一个人,就对他越苛刻的性格。 过往年轻时为盼裴彦昭成才,拘着他读书,她可以一径陪着他熬到半夜,辛辛苦苦为他准备茶准备水,如此尽力,就很怨小姑子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女儿,谁都管不住,发现裴彦昭日日待在家读书之后,便三天两头带着她儿子吃喝玩乐、爬树攀墙,说也说不听,让裴彦昭连功课都给玩落下了。 那时的她很有怨气,却不好对余瑶管束,一是碍于小姑子和姑爷的面子,二是碍于她自己寄人篱下的地位。 如今余瑶投奔了她,她有正经身份了,感到不能让好好一个女儿给玩得失了疯,她要对得起小姑子和姑爷,必须狠下心收束她,可又心软,念及余瑶家中生变不久,心情不佳,想要玩耍也是人常,她倘若横加干涉,指手画脚,怕是画虎不成,反被她怨了去。 于是对余瑶拉着裴彦昭要逛丹州的行动睁只眼闭只眼,可忍耐是有限度的,她忍一日犹可,两日能够,十天半月就开始沉不住气,想说,偏不好说,怄在心头。 因身子虚弱,终于倒在床上。 余瑶几次陪同裴彦昭去看顾她,忧心她这舅母的身子,甚至说舅母你就是在府中拘束久了、碍了性,不若哪日叫表哥告了假,带你出门散散心罢? 比起余瑶,她更着紧的当然是儿子的前程。 想她就是因了你日日拉着裴彦昭游玩,自己不学好,也带着裴彦昭不学好,才生气病倒的,这出的主意怎么能让她更生气呢? 这种时候往往就是尹静体察入微,对她进行心理开解。 这日余瑶郁郁不乐,觉得舅母防嫌她,裴彦昭又得上职,想自己在这丹州也说熟了,既在府中心烦,不若出去散心,便自行换了男装,偷偷摸摸出了府去。 来到闹市,人声鼎沸,吆喝售卖之声不绝于耳,余瑶一路走一路看,只觉百看不厌,心情都走得开阔起来。 她高兴极了,摸出银子见路边卖有柿饼,兴之所至买了一个,想了想又再买三个,尔后四处张望,吃着自己那个,提着让小贩封装好的纸包,路过人时,只听:“咦?” 声音略有耳熟。 她原本听听也就算了,却忽觉身后似是有人推攘捂嘴,她惊诧,愈想愈觉出味来,发现不对,猛然回头扫视,身后人早已不在,却在不远处遮遮掩掩一径快走。 她叫:“鉴安!” 二人之一刹那滞了步子,之后拉着同伴更加快走起来。 这场面恁地眼熟。 余瑶有些生气,饼也不吃了,景也不看了,拔步追过去。 鉴宁道:“在我出声时她势必就会发现,你跑什么,停下罢,停下罢。” 鉴安咬牙切齿:“公子说不必再和她联系!” 但同在一处,真的凑巧遇见了又能怎样。 鉴宁又是笑又是叹,等余瑶拨开人群追过来揪住他们时,鉴安脸色铁青,反鉴宁自己因为早有准备,脸上笑容变也不曾变过,与余瑶招呼:“姑娘,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余瑶一愣,过后反应过来,知道不是鉴宁不想见她,而是鉴安不想见她,不由大怒,高声嚷道,“见了我就跑,你欠我钱吗!” 准确说是她欠他钱吧! 一想到鉴安退回给她的十两银子,余瑶就一阵气塞胸膛。 她还以为他们不在这里了!不想他俩竟还悠哉悠哉逛闹市,也不肯告诉她他们就在这里! 她觉得心头翻滚着某种情绪,又是气又是怒,又是喜又是惊,连带这几日在裴府受到的冷落,几种心情交杂,叫她刚出声就哽咽了:“你们在……也不……告诉我……” 这下连鉴安都吓了一跳:“等等,你见了我们高兴我知道,但至于这样喜极而泣么?” 鉴宁眼皮子一跳,用胳膊肘撞他一下。 余瑶愣了愣,果然冷笑着转变了情绪来:“我见了鉴宁觉得高兴,见了你只觉得面目可憎。” 鉴安大怒。 鉴宁忙拦着他,想这话虽刺耳,但谁让他先言语不当呢。 鉴宁拦下鉴安,问:“姑娘同谁闲逛?” 余瑶:“我自己。”还不忘继续对鉴安施以挑衅眼色。 经这么一打岔,她心内那点不可说的奇怪心情也就散了,兴致勃勃问:“柿饼,吃么?” 她打开纸包。 鉴安冷哼着拒绝,鉴宁没拂她的意,自取了一个。 “为何不同裴参军一道?” 余瑶摇头:“他上职呢。” 一边把自己刚刚吃了一半的柿饼重新塞进嘴里。 鉴安上下打量了下她,原本不想跟她说话,却实在想吐槽她的衣着,于是问:“你在裴家……也这样穿?” 余瑶把自己看了一遍,昂昂扬头:“是,又怎么?” 鉴安:…… 没什么,你高兴就好。 他撇开头看麻雀去了。 鉴宁笑道:“姑娘看起来过得甚好。”却在不动声色观察她的反应。 鉴安也微微偏转回脸来,斜了眼看她。 余瑶:…… 她顿一顿,扬起笑靥。“都好都好。”再问,“你们旅经别处回来的?还是一直在这里?” 他们之前与余瑶说过,在救她之前,主仆三人正在各处旅行。 鉴安:“一直在这里。”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就不再隐瞒。 余瑶:…… 她有种被骗了的难受和生气的感觉。 鉴宁补救:“前些日子想启程,但鉴安病了,又过了病气给主子,才不得不待在这里。” 鉴安:“喂喂。” 鉴宁:微笑,这是真的,你相信我。 余瑶:“病了?”她先看看鉴安,见他生龙活虎也就不再关心,只说孟九徵,“好了吗?” “已经大好了。” “哦。”那就是又要离开了。她有些失望,不死心地追问,“又要立刻走吗?” 鉴安:…… 鉴宁:…… 姑娘你用这样的表情和语气我们很难回答啊。 鉴安再哼一声:“可能吧,谁知道呢。” 鉴宁为难地笑着,不说话。 余瑶叹一口气:“好吧,不过你们要是不即刻走,裴府你们知道在哪,来下帖找我玩呀,这丹州我都逛遍了,现在只觉得无聊。” 我先前见你在闹市可不是这样的。 鉴安险些又要与她抬杠,因鉴宁无声的制止,终于还是保持沉默。 “我会与公子说的。”鉴宁道。 余瑶笑着点头:“那我不拦你们了,替我向公子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