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小徒弟
9. 小徒弟
福园里的煞面怪收了个小徒弟。 小徒弟跛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瘦瘦小小的身板子好似风一刮就要倒。 平日里煞面怪上山下山为人送福,他的小徒弟就跟在他身后。 撒撒纸钱,扬扬灵幡,都不是什么重活累活。 风滚过无边无际的甘蔗地,叶头翻动起层层绿浪。 村民们七嘴八舌围在一起,无一不捂着口鼻。 新来的农妇探着头往里瞅,抓起个熟人便问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熟人摇摇头,一脸惋惜: “哎,鸡脚婆给她家农忙的老汉送饭,一大把年纪那么远的山路生生走来,活活给累死了噢。” 在旁的另一人扛着农具接过话,司空见惯般并没有什么波澜: “她老汉找了几天找不见人,都病倒咯!最后才晓得她落脚在甘蔗地里头。估计走太远没得力了,在路边歇歇脚,这一歇就歇过去了。” 节节甘蔗青油油一大片。 一个穿着素色衣裤的老妇靠坐在一簇甘蔗旁。 苍蝇嗡嗡绕着飞。 老妇的脸上盖着块黑布。 若不是她的手已膨胀发乌,她看上去不过是坐在阴凉地里悠闲乘凉。 一滩尸水浇淹了野草。 发出刺鼻的恶臭。 村民们不敢靠太近,只有福园的葬人着手料理。 人死了几天,身上流死人水,rou骨不牢实。 刘平生揭开了藤棺,开始准备装棺前的遗体封闭工作。 “安山。” 刘平生唤了一声,吩咐道: “把逝者放平。” 安山戴着布制口罩,布条包裹着长长的头发盘在她头顶。 依旧是那身并不合适而过分宽大的衣裤,为了便于工作而用绳子捆系。 安山拖着瘸步靠近逝者。 她蹲下身来,也不害怕,缓缓揭开了逝者脸上的黑布。 村里的鸡脚婆是个和善的阿婆。 她是外村嫁到山里来的,以前旧时代末被家里头包过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像母鸡,村里边的人就叫她鸡脚婆。 鸡脚婆不计较这些,别人叫她她就应,每天笑嘻嘻。 小时候安山因为跛脚被一群小螳螂精笑话。 坐在门边哇哇哭。 鸡脚婆看到了,坐到她身边摸摸她的头,脱下了鞋。 给她展示了她的“鸡脚”。 “山妹崽莫哭噢。脚嘛,能用就行。你看鸡脚婆我啊,鸡脚都能翻山越岭咧!” 小小的安山盯着那双扭曲的脚,停止了哭声。 她皱紧了眉头,很是不忍: “婆,痛不痛?” “不痛啦,几十年了,哪里还痛得。” 她脸上笑意不减,说得可轻快。 “婆,你叫什么名字?鸡脚婆不好听,我不想叫你鸡脚婆。” “我啊。” 老骨头连穿鞋都吃力,好不容易捅进去的破布鞋露出趾头尖,她扯了扯鞋面毫不在意: “我没得名字咧,我在家排行老五,家里人叫我五妹。” 安山吸了吸流出鼻子的鼻涕: “怎么会没有名字?族谱里总要写名字呀。” 思来,她说: “我姓汪,族谱里就写汪氏。” 汪婆闭着眼。 嘴巴微张,露出了光秃秃的牙龈。 脸部的肿胀并没有太过严重,惨白中透着乌紫,几处皮肤下的血管晕开了深红色块。 缝缝补补的旧布鞋还是好多年前的那一双,鞋面洞眼处露出了发黑的脚趾头。 “汪婆。” 安山拂去那斑驳白发间的虫蝇,托着她的头放平在地。 一边放着,一边在沉眠的阿婆耳边轻柔低语: “山妹崽接你去福园享清福咯。” 人群中走来一个黝黑的中年男人。 男人一口龅牙嘴都闭不拢,他鼻子一皱也不敢靠近,就远远地喊: “几时能搞完啊!” 他不耐烦地叼起一支烟: “我还要回县城有事咧!没得空处理这个事情,快些嘛!” 见是逝者的儿子,刘平生起身来到男人身前。 “你母亲要清身换衣吗?” 中年男人仰着脖子与年轻的葬人对视。 似是因看到了草帽下所遮掩的暗红色胎记,他目色一惊退了半步。 然而出于礼仪,还是给料理丧事的葬人递了根烟。 只是这牛高马大的葬人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 “一切从简,赶紧葬了就是。” 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沓钱,一张一张往外数,嘴里还不断自言自语: “几个外地的兄弟姐妹不联系,只联系我一个!就因为我住得近所以欺负我?冤大头噢,狗屎的死了都要拖我后腿。” 数来几张,他递到了刘平生手里: “这些钱,连我爹爹以后的丧事一起。到时候我爹倒了你直接搬去福园就行,不用联系我咯!” 兴许他真有要了命的急事。 刚撂下钱,中年男人火烧屁股地往人群外走。 消失在了窃窃私语的声浪之中。 脚嘛,能用就行。 安山拖着跛脚翻山越岭,一边撒纸钱,一边撒大米。 鞋底子磨出的刺痛还算能忍。 即便刘平生从来没嫌她慢,她还是尽其所能地跟上他的脚步。 只是每每遇到陡坡,她只能手脚并用向前爬,落得满手污泥。 身前伸来一根木头杆子。 安山愣了愣神。 “抓着。” 背着藤棺的男人大汗淋漓。 粗糙的手正握着木头杆子一头,示意她抓住另一头: “我拉你走。” 安山喘着气,仰首望向身前的男人。 背光的身影遮出一片黑,滑过锋锐下颌的汗珠摇摇欲坠。 帽檐下一双眼睛点缀着若隐若现的光泽,在与她对视时隐隐闪动。 她没有迟疑,将手握了上去。 宽大的手与细瘦的手抓在木杆子两端。 就像以这根木杆子,将二人连在了一起。 他拉着她。 木杆子让她省了不少力。 陡峭的山路都好走了起来。 等到了福园,为汪婆下了葬,料理好一切事。 已经是半夜了。 烧好的水倒进了澡盆,腾腾热气不一会儿就漫满了水房。 安山坐在矮木凳上,吃疼咧着嘴,正艰难地脱下鞋。 落在地的鞋震出一地泥沙。 侧面着地的位置磨出了一个巨大破口。 连袜子都磨脱了线,洇湿一片血色。 “这是我自己做的药皂。用了这个,再烈的味道都能洗干净……” 刘平生从门外走来,手里拿着块墨绿色肥皂。 刚要递给安山,正看见了她的脚。 他眉头一皱,语气隐约间有些着急: “怎么伤得那么重?” 安山不好意思。 还想用毛巾遮住脚: “小伤而已,没得事……” 刘平生上前掀开险些盖在她脚上的毛巾,生怕那颗粒粗糙的毛巾蹭擦过伤口: “伤口别碰水,我给你拿药。” 他知她脸羞,随即后退一步,转身离去了。 药皂落在安山手心。 崭新的皂还有封层,就是没有什么模样可言,奇形怪状的。 安山拿着皂好奇地抵着鼻子闻。 天然植物的气味混合着花香,闻着很舒适。 这个熟悉的味道遍布在住所的角落,还有男人的身上。 难怪她从来没有在刘平生身上闻到过异味。 不管是满身大汗还是清理过腐败的尸体,每每洗完澡,刘平生身上就只剩下淡素的芬芳。 像从山野花丛中刮过的风,裹着一腔淡雅,轻柔温和地拂过鼻梁。 再回来时,刘平生手里握着药水。 他将药水瓶子放在地面,一个她伸手便能拿到的距离。 再放落的,还有一双新鞋。 那是一双深色男士布鞋。 “鞋子是新的,我没穿过,你暂时穿着。” 他将鞋子调转,鞋口向着她。 再容给她了足够的空间,起身走去,掩上了房门。 “平生哥!” 她叫住了他,笑着说: “谢谢你。” 刘平生走出水房,临走前提走了安山的那双烂鞋。 烂鞋因她的脚步扭曲,侧面被磨得面目全非。 大洞边沿垂满了线头,还沾有丝丝血色。 宽大的手拎着那双女士布鞋。 他展开双指比了比鞋子的尺寸。 刘平生记下了,心里有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