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
回国
夜航飞机从墨尔本起飞,穿过南半球的夏夜,直奔北方的冬季。 高空之上,气流轻颤,商务舱的灯光却依旧安静而柔和,隔绝了外面万米高空的黑暗与寒冷。 大多数乘客已经戴上眼罩,或者微微歪着头,陷入昏沉的睡眠。餐台收起,空气里只余下咖啡与酒精残留的味道。 席珩川没有睡。 他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上,身形微微侧斜,长腿随意地交叠着。 衬衫袖口解开一粒扣子,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手腕,腕骨锋利,青筋浅浅浮起。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此刻正把玩着一支钢笔,在指间一圈一圈转动。 笔尖偶尔撞击桌面的金属卡扣,发出极轻的声响,在夜航的安静氛围里,格外清晰。 空姐轻步走来,动作刻意放轻。她原本只是想确认他的座椅是否需要调节,却在近距离时不由自主顿了顿。 那是种很难忽视的气质。 他没有开口,只是微微抬眼,目光从眼尾轻轻扫过来。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锋芒被压抑着,带着迫人的锐意。 席珩川的眉眼深刻,鼻梁高挺,静坐时的气息带着冷意,不像常见的商人那样圆滑油腻,反而更接近军人或猎手。 空姐下意识屏住呼吸,心口一紧,竟有些不敢直视。 她低声询问:“先生,需要帮您调暗阅读灯吗?” 席珩川轻摇了摇头,“不用。” 空姐怔了一下,随即点头退下。 灯光下,他的侧颜安静而冷峻。那种孤独感并不张扬,却足够强烈。 席珩川低下眼,手中钢笔停了停。 他把它搁在桌面。 夜航的空气干燥,呼吸间隐隐带着冷意。 他没有睡意。 身旁的乘客已经蒙上眼罩,呼吸沉稳。舱内的灯光逐级调暗,过道只剩下细细的荧光带,像是深夜里延伸的一条细线。 席珩川偏过头,视线落在窗外。 遮光板拉了一半,透过狭窄的缝隙,可以看见机翼下方涌动的云层。漆黑的夜幕里,航灯一闪一闪,像孤悬的星。 他忽然想到一句话:飞行,是人类最近似于孤岛的时刻。 你被悬挂在天地之间,身边全是陌生人,脚下是一片漆黑的虚无。 你和世界断了联系,却不得不等待,直到落地的瞬间。 席珩川很少允许自己有这种“等待”。 在商场上,他习惯于控制一切:数据、流程、谈判、签约。他从不把命运交给别人,更不会依赖偶然。 但此刻,他只能交出掌控,安静地坐在这片密闭的空间里。 也正因如此,他的心底被逼迫着浮出一些久违的感受。 孤独。冷清。甚至一丝说不清的空虚。 …… 飞机落地时,已是夜晚十一点过后。航班从墨尔本一路飞回,跨过半个地球,终于在这座南方海滨城市缓缓降落。 安全带指示灯熄灭,头顶的行李舱被一个接一个拉开,乘客们纷纷起身,取下行李,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前走。 席珩川没有急着动。 他依旧坐在商务舱的座位里,背脊微微靠着,指尖搭在扶手上。 外面的气温被冷气机层层阻隔,他胸口起伏缓慢,眼底却还留着机舱灯光下的阴影。 直到人群渐渐稀落,他才站起身,顺手拎起登机箱。身姿笔直,动作不急不缓,对外界的嘈杂一概隔绝。 航站楼的空调气息里,混着旅客走动的气流与消毒水残留的味道。他一路沉默地通过长长的廊桥,脚步声和皮鞋与地毯的摩擦声轻轻回荡。 入境大厅的灯光比舱内更冷,白得近乎无情。 自动通关口一排排整齐排列,绿灯闪烁着,机械的女声反复提示:“请放置护照——请面向摄像头——验证中——验证通过,请通行。” 席珩川拖着登机箱,走到其中一处。 护照轻轻一放,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 摄像头捕捉到他的眼神,那一瞬间,连机器的扫描声似乎都慢了一拍。 随即,一声干脆的“验证通过”,大门开启。 他单手拉过登机箱,跨过去。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没有任何人情的温度。 出关的行人纷纷涌向行李转盘,或张望,或与家人通话,眼神里有期待和热切。 席珩川没有托运行李,他径直往前走。 登机箱的滚轮在光亮的地面上划出极轻的“嗡嗡”声,陪伴着他冷清的脚步。 直到路过一块指示牌,他才停下。 金属铭牌上写着: 吸烟室。 晚上十一多点,鹭城的机场依旧运转,但人群的流动已明显稀疏。 这里更是冷清,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盏顶灯亮着,白光斑驳地落在金属烟灰缸和磨砂玻璃上。 他把登机箱靠在墙边,单手插进裤袋。另一只手从西装内侧取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唇间。 打火机“啪”的一声亮起,火光一瞬间映亮他的面庞,眉骨锋利,唇线冷峻。 第一口烟雾吐出时,他整个人才像是真正沉入了夜色里。 呼吸缓慢,白雾散开,落在空气里,又迅速被抽走。 墙上的电子钟指向 23:20。 席珩川长腿随意地伸展,靠在沙发椅上,眼神定定落在正前方的玻璃隔断。 玻璃上映出他的倒影,眉眼被烟雾衬得更模糊。 他把烟在指尖来回转了两圈,唇角抿着,没什么表情。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信号恢复,消息堆积而来。 邮件提示音不断闪烁,工作群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冷冰冰的字句没有情绪,只有数字和安排。 最上方,是一个未接来电。 备注只有两个字:父亲。 席珩川盯着那个字,指尖摩挲着烟身,没急着回拨。 他能想象出电话接通的场景:对方可能在京都的某个饭局间隙,端着酒杯,语气平静又带着不耐:“Daniel,你在哪?什么时候回家?” 语气里没有牵挂,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天经地义的审视。 他闭了闭眼,烟雾在睫毛间散开。 片刻,他低声笑了一下,带着讽刺。 他不会打回去。 烟燃到一半,他指尖轻轻一弹,烟灰落入金属烟灰缸,发出极轻的声响。 空旷的吸烟室里,那点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他忽然想起在墨尔本的白天。 街角的咖啡馆,人们肆意地笑着,斜阳照在透明的玻璃杯上,折射出温暖的光。 他独自坐在人群中,点了一杯没有加糖的浓缩,喝到最后只剩苦意。 周围那么热闹,却没有一丝属于他的声音。 现在,他回到了熟悉的国土,却依旧没有归处。 机场外的风穿过玻璃,带来一丝微弱的海腥气。 他抬手,按灭了烟。 整个人重新站起,修长的身影在灯下拉出一道冷峻的影子。 他拖起登机箱,转身走出吸烟室。 身后,门缓缓合上,烟雾被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