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
坦克
鹭城的冬夜正好过了零点。 医院门口的路灯把冷雾压得更低,救护车间或一阵闪光,像短暂的电在夜里划开一条缝又合上。 急诊室里,有人小声哭,有人沉默着盯着地砖的缝。医生们走得很快,脚步声不属于任何人,属于此刻。 手术通道的门忽然“哐”的一声开了。 周矜远推门出来,口罩还挂在耳后,额角被汗水打湿,手套上的血色被水冲成了浅红。 他在洗手池前站了几秒,任水流过指节,直到血色彻底褪干净。 麻醉医师从后面追出来,压低嗓音问了一句:“周医生,指标还在波动,接下来要不要……” “按第三套预案。”他侧身,声音不高却稳,“ICU接人,血气再复一遍。通气参数我写在单子上了,按这个调。” “好。” 他把口罩摘下,喉结上下滚了一下。 光从天花板直直落下,把他脸上的疲惫照得清清楚楚。 八个小时主刀,再接三小时的急救,这个人体内像有另一只钟,永远比外界的秒针多走半拍。 病人家属守在走廊尽头,见他出来,一群人哗啦一下站起来,又不敢靠近。 是那种需要“字句小心翼翼”的时刻。 周矜远走过去,简单交待:抢救成功,危险期未过,接下来要看出血和感染的控制。 他说得克制,字字有落点,不让希望飞,也不让心直接坠。 有人“哇”一声哭出来,忙着给他鞠躬。 他侧开一步,只轻声:“别跪,去休息吧。需要签字的时候我会叫你们。”说完就回身,去把下一份医嘱补充完整。 签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想起来有点饿——或者说,是胃在提醒他自己还活着。 他从白裤兜里摸出两颗薄荷糖,拆了一颗含在舌下。凉意从口腔铺开,像凌晨的风。 值班护士冒着雾气把一杯热水递给他:“周主任,手套都把手勒红了。喝点热的。” “谢谢。”他接过,指节在纸杯壁上停了停,温度刚好。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外面还下雨吗?” “不是雨,是江雾。今天降温得厉害。” 他“嗯”了一声,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一点四十。手术室的钟不会撒谎,夜晚也不会。 他从后门到台阶上坐了两分钟,热水被他慢慢喝完。 小巷里很空,偶尔有摩的呼啸过去,又在远处被雾吞掉。他把纸杯捏扁,正要起身,一团阴影从垃圾桶旁动了动。 “喵……”声音很轻,像纸划过。 是一只猫。毛色原本应该是雪白,此刻被湿气和尘灰糊成灰团,身形瘦得像一截旧线。 猫的前爪抬起了一只,尾巴低低垂着,眼睛又圆又谨慎。它盯着他手里的纸杯,明显在犹豫要不要靠近。 周矜远弯下身,伸出手背让它闻,动作非常慢。“过来。”他声音压得很轻,像对术中的病人耳语,“不怕。” 猫没有动。它的呼吸很快,在冷雾里冒出一团更细小的雾。 他把纸杯里残余的温水倒在台阶边的凹处,又从口袋里摸出半块压缩饼干——值夜时常备的。 掰了一点点放在水边。猫终于挪动了一步,舔了口水,缩着脖子,又舔第二口。 近距离看,它的耳朵末端有裂口,后腿有轻微的跛。周矜远换个姿势蹲着,耐心守在原地。 “把它带去保安室避避吧?”保洁阿姨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了,压低声音,“前两天就看见它在这儿,冷啊。” “嗯。”他说。他脱下外层白大褂,抖了抖,把里面那件薄毛衣裹紧,然后把大褂对折,放在猫面前。猫警惕地后退一步,又被那点温度吸了回来,试探着踩上去。 “走吧。”他把大褂轻轻合起,像捧一包温热的云。 猫没有挣扎,只是把尖尖的鼻子从衣褶里伸出来闻了一下,发出极小的一声喵。 到保安室前,他用胳膊肘顶了门。值守的年轻保安正打瞌睡,被他吓了一跳:“周、周医生?” “借个纸箱和干毛巾,再来个热水袋。”他语气平稳,“门口这只猫太冷了。” 保安反应过来,立马翻箱倒柜。 毛巾不知洗了多少遍,柔软得像旧棉。 热水袋很快烫手,他用毛巾包了一层,把纸箱铺好,把猫连同白大褂一起放进去。猫微微动了动,耳朵抖了一下,像终于记起“暖”这个字怎么写。 “辛苦你了,周医生。”保安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你们医生真是……心也细。” 周矜远笑笑,没说话。 他把手伸进纸箱里确认了一下热度,确保不至于烫到。猫把鼻尖贴着热水袋,眯眯眼,发出很低的一声呼噜。 他才收回手,转身要走。保安追出来:“周医生,你不留个电话?它万一走了……” “走了就走。”他停了停,补了一句,“但今晚别让它再被冻着。”他把大褂留在纸箱里,拉了拉口罩带,去了ICU。 走廊空旷,灯光把影子拉得细而长。 ICU门口透明的观察窗里,监护器像都市的星星一闪一闪。 患者还在和夜色耗着——这是与死神扳手腕的时间,力气用不得一处差。 他站了一分钟,看数据又稳了一点,才松了口气。 胸腔里那只无形的手慢慢松开,血流重新回到能被计量的速度。 他在护士站签了一行字,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极工整。 …… 等一切交代完,已近凌晨五点。 周矜远脱了手术服,换上外套,出了医院北门。 冷风扑面,他呼出一口白气,才觉自己从那一连串急救的密闭空气里完全走出来。 车停在不远处。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顺着巷子口走了几步。夜里街道空寂,只有落叶被风卷到路牙石上,簌簌作响。 ——他忽然想起很久没回过老院子。 那处小院子在城南,红砖旧墙,桂树种在角落里。小时候,每到秋天满院子都是香味,母亲坐在竹椅上纳鞋底,他就趴在桂树下写作业。后来人渐渐搬空,院子便荒着,只有母亲偶尔会回去浇水。 他回神时,车窗上的霜已经被手心捂化,水痕像蛛网般散开。周矜远摇下窗,驱车离开医院。 新家在市中心,不大,但比旧院子方便。 他母亲几年前调任回鹭城后,便坚持买下这处房子,说离医院近,省得他深夜奔波。老院子就留着,不卖不住,像一枚落在记忆深处的旧印章。 车库里很静,他关了发动机,拿起后座的医书和换洗衣物,步子轻轻上楼。 门刚开,一阵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花土的湿香。母亲喜欢在阳台养花,兰草、长寿、茶梅此时都正好开着,夜里灯光落下,叶片投出斑驳的影子。 “回来啦?” 客厅里亮着一盏小灯。母亲从沙发上起身,手里还拿着一件毛衣。她头发已有白丝,却仍收拾得干净利落。 “嗯。”他放下东西,“您怎么没睡?” “想着你要回来,顺便把线团收了。”母亲把毛衣叠好,才抬眼看他,“脸色不大好,连轴转了?” “手术拖得久。”他简短答了一句。 母亲没再问,只把桌上的粥推到他面前。电饭煲里还冒着热气,是她常做的皮蛋瘦rou粥。 周矜远舀了一口,胃口才慢慢被唤醒。粥的温度顺着喉咙下去,他的肩膀倏地放松了些。 脚边忽然有个影子一闪。那只猫出来了。 它叫“坦克”。是三只猫里最后一只。 老猫从餐边柜的影子里慢慢探出来,脚掌落在木地板上,不出声。灯下一看,胡须都发白了,耳尖有一小块旧伤。 它先闻了闻周矜远裤脚,尾巴在他鞋面上轻轻一扫,又抬头,极轻地“喵”了一声。 “还没睡呢?”他把粥勺扣回碗沿,弯腰去摸它的背脊。指腹下每一节骨头都清清楚楚地顶着,像算盘珠,被一遍一遍拨过。 母亲把毛衣叠好,进厨房按下电饭煲的保温,回身道:“它刚醒,听见钥匙响了,在门后蹲了半天。” 周矜远“嗯”了一声,把碗推到一旁,去了阳台角落,从小橱里捧出那只带蓝边的搪瓷小碗。洗净,擦干,倒了一点温水,又把冰箱里分装好的鸡胸rou解了一小块,用热水温着。动作不急不缓,像是某种已经流进骨头的秩序。 坦克在他脚边转了两圈,鼻尖一耸一耸。母亲笑:“看见你就有口福。” “它挑食。”周矜远把温好的rou切成细条,拌上一点猫条,推到老猫面前,“只爱你腌的鸡胸。” “那是你小时候留下的坏毛病,”母亲打趣,“猫也跟着学精了。” 坦克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认真数。吃到一半,它忽然停下,抬头看他,眼睛里映着餐边灯的一点白光。周矜远伸指在它下巴底轻轻挠了挠,低声道:“慢慢吃。” …… 周矜远吃完那口粥,把碗沿轻轻一转,发出一声极轻的瓷响。 他起身弯腰,把坦克从脚边捞起来。 老猫的重量不大,却沉得恰好,像一团被冬日阳光烘过的毯子,安安稳稳地落在他臂弯里。 卧室里只开了盏床头灯。 暖色的光把墙角的影子往外推了一寸,又退回去。 窗帘没拉严,雾里稀薄的晨灰透进来,和灯光在地板上叠出一块浅色的交界。 他把坦克放到床上,掌心在它背脊上顺着毛纹揉过去。 “坦克。”他叫它。猫耳尖动了动,发出一声含着气的“嗯”。 他笑了一下,笑意很轻,像从嗓子眼里划过又没落下的水痕。指腹停在它的肩胛上,来来回回揉了两下,才慢慢开口:“……你的小主人,她是个坏jiejie。” 他垂下眼,声音轻得几乎与呼吸混在一起:“她忘记了我们。” 坦克眯着眼,尾巴在床单上慢慢卷起又放开。 “忘了小院子里的桂树,忘了秋天落在书本上的香气。”他顿了顿,嗓音有点发哑,“也忘了你,忘了我。” 老猫发出一声极低的呼噜,像是答应,又像是沉睡里的一声叹。 “她把这里都抛下了。”周矜远的手指停在猫肩胛上,压了压,眼神落在半合的窗帘缝隙外,那一层稀白的雾气像要一直漫到记忆深处,“抛弃了我,也抛弃了你。” 坦克缓慢地转了个身,把下巴蹭到他的掌心。那动作极轻,像是在说“没有”。 可周矜远还是笑了一下,笑意冷淡,眼底却有一丝酸意:“她是个很坏很坏的jiejie,对不对?” 猫没有回答,只把呼噜声放大了一点。 房间里很安静。钟表的秒针声被放大,像一滴一滴掉在心口。 周矜远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怀里那团毛色渐褪的生命,忽然伸手把它整个揽进怀里。 “算了。”他轻声道,像是在对猫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她忘了,就让她忘吧。你还有我。” 坦克把鼻尖埋进他臂弯,呼吸温热。 窗外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雾气在晨光里慢慢散开。 周矜远靠着床头,长久地没有再说话。只是手还在猫的脊背上一遍遍抚下去,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轻,像怕惊醒梦里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