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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

    

两生花



    “性状,只有在揭露了血统关系的时候,才在分类上具有真实的重要性。根据这一观点,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同功的或适应的性状,虽然对于生物的繁荣极其重要,但对于分类学者来说,却几乎是毫无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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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iejie死了,这是在新历998年所发生的事。

    那是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大火,近在咫尺的烈焰灼烧着艾莉雅的脸,令她无法呼吸。燃烧的边缘逐渐失去了形状,是火在将万物都包裹起来,仿佛重归到创世前的混沌状态。

    然后,一切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一具焦黑guntang的尸体蜷曲在那里,鼻子、耳朵、头发都没有了,眼球也早已爆裂,牙齿狰狞地向前凸出着,一张来自另一个纪元的鬼魅面孔。有人在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鸣,苍穹之下,不得安宁。

    “德莱叶修女!”

    艾莉雅猛地回过神来,眼前的场景消失了,她看见格尼卡修女正站在圣堂另一头的白色绣帷之前,脸上带着一贯的严肃和疏离,这似乎是上了年纪的修女和修士们都会有的某种神情。

    “我叫了你三次,你一直在发呆。”

    “我……”

    “主祭大人要见你,回来再继续清扫吧。”在艾莉雅能说出任何借口之前,格尼卡修女率先打断了她的话。

    jiejie死了,而她留下的空缺需要被填补。

    艾莉雅感到口干舌燥,仿佛体内的水分一下被全部抽干了。她点了点头,抱着扫帚匆匆往圣堂外走去。

    “德莱叶修女,”在与格尼卡修女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再度开口,冷冰冰地提醒道,“你耳朵旁有头发露出来了。”

    身为修女,在穿着上需要遵循一整套严格的规章,用粗糙的黑色布料将所有可能引人遐想的女性特征都彻底隐藏起来,其中也包括头发。

    艾莉雅的脚步一滞,慌张地把自己耳边露出的碎发塞回黑色的头巾中,手中的扫帚却随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涨红着脸,不得不又蹲下身去把扫帚拾起来。

    格尼卡修女看着她冒失胆怯的样子,摇了摇头,把扫帚从她手中拿过来,“你总不会想带着这个去见主祭大人吧?”

    被接连指出错误,艾莉雅感到抬不起头来,只能低声并快速说了句“谢谢您”,就赶紧走开了,但格尼卡修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让她觉得无比难受,因为她知道那目光背后的含义是:不抱期望。

    毕竟,她从来就没有任何地方做得比jiejie好。jiejie在十四岁就通过了的神学考核,她十七岁时才勉强考过;jiejie举止大气,她却总是畏畏缩缩;jiejie天生美丽,而她,只能说是五官端正、看得过去。

    虽然作为修女,真是不该在意外表这种肤浅的东西的,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亲人,可艾莉雅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在心中不断将两人比较,而后又因为意识到这种想法的卑劣可憎,清晰地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一样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美德。

    所以,艾莉雅比不上尤恩朵。

    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不需要其他人再来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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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拥有七百多年历史的白鹿修道院是个奇怪的地方,刁钻偏僻的选址使它的存在本身就显得不可思议,爬满青苔的外墙一直延伸入海边的峭壁,远远看去,垂直而尖锐,像一把插在高崖边缘的匕首,而顶部的那座尖塔便是匕柄。

    修道院分为修女院和修士院两个部分,两院互不相通,但都由同一位主祭大人管理,他的住所和书房,就位于那尖塔之中。

    艾莉雅沿着潮湿的石梯一路朝上爬去。今天的天气并不好,风很大,有不知是海浪的飞沫还是雨点不停地打在她脸上。在石梯的尽头处,她好奇地探头去看高崖下的景象,却被大片的浓雾遮挡了视线,于是只能凭借耳边回荡的咆哮之声,在心中幻想出那海浪四溅开来的隆重模样。

    有白雾慢慢飘散开来,露出一小块黑色的礁石。艾莉雅揉了揉眼睛,看见一只跛了脚的信天翁正在注视着她,它飞不起来了,于是被同伴抛弃,独自在那里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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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艾莉雅终于站在那扇门前时,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竟然有些发软。她弯腰揉了揉膝盖,在心中又重复了一遍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几段话,才抬手轻轻敲门。

    “请进。”

    得到许可的艾莉雅打开了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有些阴暗的房间,淡淡的柏木家具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她的视线撞上主祭大人自镜片后投来的审视目光,立刻慌张地移开。

    “主祭大人,愿……愿光……光照你途,影不缠心。”

    “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主祭大人合上手中的书,摘下单片眼镜,回答道,“德莱叶修女,请坐。”

    她快步走过去,坐在椅子的边缘,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好。主祭大人去年才被派到修道院任职,艾莉雅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也害怕他身上的距离感,现在与对方独处,她只觉得尴尬又紧张。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她显而易见的局促,也没有和她寒暄的意向,而是非常开门见山地问:“我想,你对位于萨兰公国的自然科学学会及其下属学院并不了解?”

    艾莉雅摇了摇头。

    “那么我会简单解释一下:自然科学学会历史悠久,最早只是一个学术组织,和教会一样,不受国家边界和法律的限制。后来,世界上出现了怪物——对此,你或许有所耳闻——这些生物的形态各不相同,有些看起来甚至很像人,但对真正的人往往充满敌意和攻击性。”

    “大约二十年前,学会取得几大公国的联合许可,可以跨越边境对怪物进行捕猎和研究,学会的组织性质自此发生改变,原本只教授理论知识的附属学院,也开始培训专职的猎人研究员。如今,学会和学院之间关系紧密,由同一个理事会管理。”

    说到这里,主祭大人停顿了片刻,看了一眼艾莉雅,“能听得明白吗?”

    “听得明白。”艾莉雅回答道,两颊却因为这个微妙的问题而红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远称不上出色的学习能力,显然是被主祭大人注意到了。

    “在学院中,有专门为教师和学生提供宗教服务的小圣堂。目前,圣堂祷光侍的职位是空缺的,神职委员会经过商讨,决定派你担任祷光侍,你的主要职责将包括看管和照料学院内的圣堂、聆听学院信众的忏悔以及完成任何其它教会安排的任务。”

    艾莉雅知道祷光侍这个名字虽然好听,但本质上只是最低等的神职,说直白一些的话,其实就是一个负责打扫和听他人倒苦水的。

    “学院是十分安全的地方,你的职责也并不复杂繁重,但你仍然需要保持谨慎和虔诚——在如今的时代,许多人对世界有他们自己的理解,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坚定地随光而行,而且,外面的生活远要比修道院里的……更加复杂。”

    艾莉雅的确感到有些退缩,毕竟,她性格内向,一和陌生人说话就会紧张,而自信从容的jiejie,之前一定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得非常好吧……

    “所以,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虽然是询问她的意见,但语气中并没有透出真正的关心,只像是公事公办。

    艾莉雅吞吞吐吐地开口:“我……”

    可话还没说下去,门外的走廊上就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白鹿修道院隶属于辉教中的苦修宗,崇尚静默,因此主祭大人立刻皱起眉来,“稍等。”

    他站起身,打开门去询问外面走廊上的几名男修士:“你们在干什么?”

    “主祭大人,我们在抓修道院里的老鼠。”其中一人气喘吁吁地回答道。

    主祭大人看着他们手里的钳子和捕鼠笼,“我记得你们几个常常在修道院的墓地里喂松鼠吃东西。松鼠和老鼠都是啮齿动物,都会偷吃食物、传播疾病、造成鼠疫,所以,你们喂养其中一种,然后又捕杀另一种,是慈悲心选择性发作吗?”

    修士们尴尬地站在那里。

    他们当然不敢也不好意思说,哪怕两者本质上再相似,老鼠仍然是莫名更惹人厌的那个。

    “那我们……”

    主祭大人的视线微微下移至他们脚上肮脏的雨靴,“先换双干净点的鞋子再说。”

    他直接将房门关上,坐回到桌后,腰间象征苦修精神的珠串轻碰作响,“继续说吧,德莱叶修女。”

    门外,是修士们离去的脚步声,这次的动静要比刚才小许多。

    艾莉雅盯着自己黑色的鞋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声开口道:“主祭大人,我愿意去。”

    主祭大人点头,“好,我会写一封信给学会和学院的理事长,告知她你将于十月抵达学院。你仍然需要进行绝愿仪式,才能算作正式的神仆,格尼卡修女是否提前告知过你需要注意的事项?”

    艾莉雅咽了咽口水,“是的,我清楚流程。”

    她知道终究逃不过自己最怕的事情,于是站起来,朝角落的痛恩板走去。

    所谓的痛恩板其实就是一块宽厚的长方形木板,整体微微向前倾斜,便于受训者将整个上身压伏其上。艾莉雅微微分开腿,跪在木板前的软垫上,身体向前倾去,压在坚硬粗糙的木板之上,然后再将自己的两只手背在自己身后,十指紧紧反向相扣,把手心都捏红了。

    她忍着恐惧和羞耻,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无数修女和修士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这不是凌辱,也不是惩罚,而是心怀敬畏的证据。

    抽屉被拉开的声音——是主祭大人取出了仪式所需要用到的细鞭。

    他走到跪着的艾莉雅身后,背着手低头看向她,留意到跪着的姿势使她黑色修女服的下摆微微上移,于是两截洁白纤细的脚踝就那样裸露在外头,微微颤抖着。显然,她很害怕,或许被鞋子遮盖住的脚趾也正在紧张地蜷缩着。

    其实如今教会允许隔着衣服完成仪式,已经算是仁慈。在旧历时代,人们是需要真的脱光衣服接受鞭笞的,这样,受训者的背部会不可避免地布满一道道红印,赤裸的大腿和臀部会因灼痛而颤抖着。在这种没有衣物阻拦的情况下,施训者也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体的每一次扭动和抽搐。

    他想着这些,摸了摸鞭子的须尖,感受到那粗糙的触感,“愿望即罪孽。艾莉雅·德莱叶,你是否承认自己生而有罪?”

    “是,我,艾莉雅·德莱叶,生而有罪,因此要用一生服务神明、洗涤自身、断绝心愿。”艾莉雅背诵着这段反复练习过的话,声音虽然在微颤,但好歹是连贯且没有错误地讲出来了。

    “现在,目视祭坛,背诵三条绝愿原则。”

    她抬起自己碧绿色的眼眸,看向摆放在祭坛上的那副小型油画——刀刃割开了肤与rou,脓血自青紫色的肿块中流出,圣光终于降下,受难圣人的脸上写满狂喜。

    自毁换来了迟来的爱。

    “请以鞭笞,净化我身,使我铭记,不敢遗忘——第一,断绝私财……啊!”

    两下鞭打,毫不留情地被甩在她的背上,竟然比艾莉雅想像中还要疼无数倍。她控制不住地痛呼出声来,手下意识地要去抓住什么作为依靠,却被主祭大人用鞭子轻轻挡住,然后转而在她手背上也猛地拍了一下,作为警告。

    她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鸣,重新将手反向交握着,攒得很紧很紧。

    “德莱叶修女,第二条。”他提醒她继续。

    “抱……抱歉!第二,断……断绝爱欲……啊!”

    又是两下!是她的错觉吗?他似乎比方才还要大力,腰间的珠串也跟着加大的动作幅度而哗啦作响。

    痛苦从艾莉雅的背部延伸至下半身的小腿肚上,带来一种抽筋般的感觉,她的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咯咯打颤。

    “第三,断绝——意志!”

    最后一个词,艾莉雅是喊出来的,随着她的声音落下,最后两下鞭打落在她的脊背上,她倒吸一口冷气,这次痛得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

    施训者收回手,再度摸了一下须尖,然后将鞭子扔回书桌上。

    “以上,是为让你永久铭记这三点。恭喜你,德莱叶修女,你如今是一位真正的神仆了。”

    “谢谢您,主祭大人……”艾莉雅有气无力地道谢。她背上火辣辣的,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尽快摆脱这个姿势,于是费劲地用手撑着地,想要爬起来。

    但主祭大人的手突然毫无预兆地掠过她的鬓角,自后伸过来扣住了她的下颌,手指钳着她脸的两侧,另一只手则在将她的修女头巾向后扯去,她的长发顺势垂落,披散在肩背之间。

    “主祭大人!”艾莉雅忍不住惊慌失措地乱动起来,却完全无法挣脱他的力道。她不得不继续跪在软垫上,上身诡异地向后弯曲着,被迫仰起头来,嘴里微喘着气,第一次长久地直视他。

    她这才发现,对于一位辉教主祭来说,他其实十分年轻,年龄大概只有二十五岁上下,身上的黑色祭服一直紧密地扣合到喉结处,头发和眼睛都是低调沉稳的深棕色,微微下垂的嘴角看起来有些刻薄冷漠,但又好像证明了他在中立的外表下日夜都在为人间疾苦忧心不已,就像任何主祭都应该做的那样。

    现在,他的手插进她四散的发间,食指和中指分开发缝,冰凉的触感在艾莉雅的头上激起近乎针扎般的感觉。他仔细查看了好一会,才松开她,淡淡提醒道:“德莱叶修女,你的红头发,又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