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方擎安(二)
断章 方擎安(二)
每一天,维·李贝特需要做的工作是寻找最佳藏匿点位,侦察环境以规划安全撤离的路线,研究天气,风向,射击路径,抓住转瞬即逝的射击时机,没有时间考虑别的事情。 没有任务的时候,她就会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待下一个任务的到来。 她只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会和任何人产生接触,她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也从来没有感觉过什么孤独。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和她一样的异类。 而且,他异化得更加彻底,更加完美。 为什么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他不反抗? 难道不杀他,从此以后,她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吗? “小夜莺。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的翅膀。”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 维心底一惊,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刀。 真是可笑,她拿刀的手竟然在抖。 远处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男人起身抱住维,翻滚着匍匐在大树后。 人们匆匆赶到火灾现场,消防车的高压水枪发出轰鸣。 结束了,男人爬了起来,转身离开了。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维,夜空中弥漫着一层又一层浓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维拿起枪,追了上去。 组织要求她非绝对必要,不允许使用翅膀。 一次,她在暗杀现场不小心留下了一根羽毛。为了防止她的身份暴露,组织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将它带回销毁,一条情报联络线也因此作废。 从那之后,组织命令她,绝不允许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看到她的翅膀。 无论如何,维都必须杀了他。 可是她始终都没有动手,机会就摆在眼前,她居然听信了男人的鬼话,舍不得开枪。 她也要跟踪这个男人,她也要看看,同为异类的他又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 男人奔跑的速度非常快,一路上,维被他甩开了好几次,而每一次,他都会故意在前方不远处停下,等着她。 维很讨厌那种感觉。 天空开始微微泛白的时候,维又一次跟丢了。 她蹲在一片空旷的田野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在一个破旧的木屋前发现一条熟悉的黑影,立刻追了过去。 男人敲了敲小木屋的门,听到里面没有回应,便直接一脚踹开了门。 看到他突然焦急万分的样子,维好奇地躲在远处,透过瞄准镜观察里面的情况。 屋内一片漆黑,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跌倒在床边。 男人伸手凑近她的鼻尖,孕妇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 这是在做什么? 他认识这个女人? 男人抱起孕妇平稳地放在床上,不断尝试唤醒她。 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他走出了房门,朝维招了招手。 维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是抵触的,腿却不自觉的跟了上去。 “她现在随时都会分娩,快叫救护车。” “什、什么……” 叫救护车? 维愣住了,她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男人又在尝试用各种方法唤醒孕妇,他急得满头是汗。 维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指令在黑暗的屋子里寻找电话机,好像没有。 她又走进里面一间更黑的屋子,想要寻找灯的开关,才发现这里甚至没有通电。 看来这里实在太偏僻了。维只顾着跟踪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 孕妇终于被他叫醒,看到家里忽然出现的两个陌生人,吓得险些再度昏过去。 “不要害怕,我们只是碰巧路过,我是医生,让我来帮你。” 男人坐在床边,有规律的揉搓着她的肚子,不断安抚她的情绪。 突然,孕妇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大声哭了起来。 “来不及了,来帮我!” “……怎么……帮?” “我需要几条非常干净的毛巾、纱布,还有剪刀,快!” 男人从屋子里找到一瓶只剩一半的酒,清洗了双手,便开始了急救。 一片漆黑之中,维四处摸索着,走到灶台前,往锅里添水,用火柴点燃下面的炭火,将屋子里全部的毛巾全都放进水里。 她身上的纱布用完了,也没有找到剪刀,抽出自己的短刀在火上来回烤了烤,找到一件干净的衣服裁成布条。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听从这个男人的指令,还是不知不觉做完了。 她躲在黑暗的阴影里看着那个男人,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天色越来越亮,太阳渐渐升起,一声清脆的啼哭传来,一切有惊无险,孕妇顺利完成了分娩的过程。 “过来。” 男人捧起刚刚出生的婴儿,要维接过去,然后再用维的刀小心地切割脐带。 那双手只抱过她心爱的狙击步枪,从来没有触碰过这样一个鲜活而炽热的生命。 看着那不停扭动的四肢,耳边充斥着那充满活力的哭声,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剧烈颤抖起来。 抖得再厉害,她也一动不敢动。 太重了,怎么会这么重…… 生产非常顺利,孕妇的状态看起来不错。 男人把婴儿放在了她身旁,她又一次哭了起来。 临近生产,她的丈夫昨晚到最近的小镇请医生,因为太过偏僻,旅途遥远,耽误了时间,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维始终保持在光线阴暗处,避免被人看到她的容貌。 听闻还有其他人马上就会到这里,她立刻动身,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了屋子,跑得飞快。 男人尴尬地看着孕妇笑了笑。 “抱歉,我猜她……可能是吃醋了。” “不,不,该抱歉的是我,谢谢你们两个好心的医生,救了我们母女……” 男人又温柔地笑了笑,把婴儿包裹在襁褓中,“天越来越冷了,你们要注意保暖。” 孕妇接过孩子,连连道谢,男人简单地清理一下房间便离开了。 通宵的奔波加上两个小时的抢救,男人有些疲惫,他停下了脚步,靠在田野中的一棵大树下休息。 片刻后,维找到了他。 他目光呆滞地看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维隔着一段距离坐了下来,偷偷瞄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你认识她吗?” “谁?” “刚才那个女人。” “不认识。” “那你怎么会知道那栋屋子里有一个待生产的孕妇?” “闻到的。” 什么? 他的嗅觉敏锐的有点不可思议。 “这……就是你的任务吗?” “这不是任务。” “不是任务……为什么要救他们?” “这些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维迷惑地看着他。 “这不是命令,是我自己要去救他们,你明白吗?” 维摇了摇头。 男人躺了下来,阳光透过树叶将斑驳的光点洒在他的脸上。 “我们的身体经过异化改造,不会轻易受伤,才有能力去做很多危险的事。” “也许正因如此,我才特别能体会……人类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的脆弱。”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痛苦,我不想看到他们死在我面前……” “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 “救人是一种很容易的事情,比杀死一个人容易太多,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有一天,我只是路过,一时兴起,随手从河里救起来一个快要淹死的女孩。我抱着她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就是快乐的感觉……” “后来我发现,每次我救下一个人,那种痛苦都会减缓很多。我爱上了这种感觉,我喜欢看到他们期盼我、渴望我的眼神。” 男人转过头,一脸期待地看着维,“你想不想试一试?” 她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这样很容易被发现。” 每次执行任务前的侦查阶段,她需要观察目标和他周围所有人的行为轨迹。 她发现,人类是一个需要目标才能活下去的动物,不论这个目标是否明确。 他们会考虑自己的未来,会为明天的事情做打算。 可是她从没有这种想法,因为无数次失忆,她遗忘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她从未真正地存在过。她从不期盼明天的到来,她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恶魔是人们给她冠上的称号,她扣动扳机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觉得痛苦。 她不需要考虑人类才会考虑的事情,什么脆弱,什么期盼,与她无关。 可是这个人不一样,他会为生命的流逝感到哀痛,会为索求的目光感到欣喜。 他明明异化得更彻底,强大到超乎想象,却比自己更像一个人类。 他也有目标,也有支撑他的动力。 所以,他不是恶魔,他是神明,他会拯救他遇到的每一个需要他的人。 他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存活着的人。原来,他才是维尔纳所追求的,近乎完美的实验体。 男人只是微笑着,没有再说话。突然,他抬起手揉了揉维凌乱的短发,她下意识躲开了。 他的名字是方擎安,南国人。他的工作是在东西南三个国家间辗转周旋,收集各类军事情报。 虽然是敌人,他们却彼此心照不宣,从不询问对方的事。 时间要到了,维需要到边境线附近等待组织新的命令,她不知道还要不要跟踪他,没想到和他的路线重合了。 途中,他总是会时不时地停下来,“扰乱”维的进程。 起初,维只是认为,方擎安说的“救人”,是帮助那些遇到危险的人类脱离险境,挽救他们的生命。 她没有想到的是,他还会去安慰他们、关心他们,有时是一个木匠,帮腿脚不便的村民修整破损的房屋,有时又变成了医生,帮身体不适的老人看病,甚至有人曾不止一次见过他,和他像老朋友一样和他寒暄畅谈。 他非常游刃有余地,不做任何伪装地暴露在那些人面前。这是维想都不敢想的,她每次都会躲得远远的。 其实,他应该比自己更像一个恶魔才对,他出众的外表和气质,温柔的声音,让人忍不住被他吸引。 而且,他还很会洞察人心,理解他们的渴求,表达自己的热情,获得对方的信任。 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会被他魅惑,沉迷,仰慕。 他根本不是自己的同类,他就是“人”,一个强大又完美的“人”。 他浑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被人们簇拥着,爱戴着。 可是她只能待在黑暗里,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虫子…… 他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即使知道他是“同类”,也完全没有身为“同类”的认同感。 几天后,两人来到了西国与南国的边境附近。 望着前方连绵不绝的雪山山脉,维决定离开了。 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之人。 直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动手。 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到他,不过那个时候,她早已经把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方擎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执意带着她爬到一处半山腰上。 从这里向南望去,高耸入云的雪山之后,广阔无际的大地如一幅壮丽的画卷。 蜿蜒的河流如同一条银带,从雪山脚下挥洒而出,将绿意盎然的田野分割成一块块美丽的拼图。 方擎安拉着维一起在山崖边坐了下来。 夕阳如同熔岩般流淌在天边,将原本蔚蓝的天空映照得通红,云朵如同燃烧着的一团团火焰。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告诉你。” 方擎安抬手摸了摸她杂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动作,没有再躲闪。 “我的身体衰退得很快,我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衰退?” 方擎安慢慢卷起了自己的上衣,将自己的腹部展示给她看。 “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他们了。” 维曾经见过他赤裸着的身体,而现在,那片线条分明的腹肌上面覆盖着一层光滑的鳞片,一片一片环环相扣,形成了花瓣一样的白色纹路。 鳞片从小腹开始,像太阳散射出的光芒一样,一道道延伸到他的胸口,缠着他紧实的腰蔓延向背部,好像一个原始的太阳图腾,在夕阳的照耀下,伴随着他呼吸的起伏,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忍不住伸手去触摸。 这些鳞片坚硬无比,好像一层无法穿透的护甲,却又十分的光滑,好像在抚摸名贵的上等皮革,实在爱不释手。 维想起了自己背上长出的那些漆黑的羽毛,想起了它们一直散发着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恶心气味,突然又自卑又嫉妒,不由得缩回了手。 “我的视力越来越模糊,其实在遇见你之前,就已经分辨不出任何颜色了。” 维吃惊地看着他。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发现身体突然开始快速衰退,体能也下降得很严重,这几天,这种感觉明显加剧了……” “我们同样都是实验体,我以为……你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可是根据我的观察,你好像还很正常。” “什么……?” 维不敢想象,因为她根本看不出来方擎安有什么异常。 如果这是身体严重衰退之后的状态,那没衰退之前,他究竟有多厉害…… “也许这就是代价,维,我们不可能拥有人类那样的寿命。” “可能要不了多久,我就要蜕成一条蛇了。” 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很严重吗……” 方擎安点了点头。 “视力严重模糊的时候,我向上级汇报了我的身体状况,长官认为我不适合再执行任务,准许了我回国休息的请求。” “这段时间其实一直都是我的假期。谢谢你陪在我身边,维。” “……但愿你不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她明白,这是人类的告别仪式,互相表达一下感谢,再之后互相告别,就可以结束了。 维对上了方擎安的视线,看出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无穷无尽的哀伤。 他刚才的意思好像是……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还有……多久?” “按照现在的速度,大概只剩下十天了。” 方擎安抬头望着被晚霞染得绯红的天空,平静地说。 “十天?” 忽然感觉,心里有一块沉重的石头砸了下来,坠落出一个巨大又漆黑的空洞,很疼,但这不是rou体的疼痛。 她曾无数次隐匿在繁华的街市里,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 她没有和任何人产生过联系,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她的世界原本空无一物。 可现在,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没有了,有什么东西慢慢多了起来。 当她开始期盼着什么的时候,它们马上就要消失不见了。 她又要一无所有了。 如果从来不曾拥有,也许就不会体会到这种失落。 “我想……陪着你……” “……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