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影与痕

    夏日的午后，空气凝滞而闷热，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小林信介站在尾形宅邸西翼回廊的阴影里，手里捏着一份需要尾形少佐签阅的普通文件，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向庭院。

    明日子正踮着脚，努力想将晾衣绳上一条尾形明的小衬裤挂得更高些，以免被旁边灌木的枝条勾到。那件淡青色的浴衣袖子被她随意地撸到手肘，露出一段白皙流畅的小臂。她踮脚时，身体绷直，纤细的腰肢拉出一个柔韧而优美的弧度，如同夏日荷塘里亭亭玉立的茎秆。浴衣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向上提起，露出一双光裸的、踩在木质回廊地板上的脚踝。足弓的线条清晰而精致，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几处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淡粉色印子早已褪尽，只留下健康肌肤的本色。

    小林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那双脚踝上。齐藤那充满恶意的、带着酒气的秽语，不受控制地再次撞入脑海：“……掐着那细腰……用最狠的劲道……那身奶白的皮rou上，怕是没一块好地方吧？”

    “住口！”小林在心里狠狠斥责自己，试图将那些肮脏的念头驱逐出去。眼前的明日子，动作轻快，神情专注，阳光在她乌黑的发梢跳跃，哪里有一丝一毫被“摧折”的痕迹？齐藤那混蛋，不过是满脑子龌龊的臆想！

    可另一个声音，却如同恶魔的低语，顽固地缠绕上来：那双脚踝，真的从未被那双骨节分明、属于军人的、能轻易捏碎敌人喉骨的大手，在某个无法窥见的黑暗时刻，紧紧握住、留下过无法磨灭的指痕吗？那此刻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纤细、仿佛一折即断的腰肢，是否真的曾被那具穿着冰冷军服、蕴藏着爆炸性力量的身躯，轻易地、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高高举起，钉在冰冷的墙壁或榻榻米上，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撞击？

    小林感到一阵燥热，混合着强烈的自我厌恶，瞬间席卷全身。他猛地移开视线，喉咙发干，手指用力捏紧了手中的文件，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

    就在这时，明日子似乎挂好了衣服，轻巧地落回脚掌。她舒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一转头，正好对上小林从阴影中投来的、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复杂目光。

    “小林少尉？”她愣了一下，随即蓝眸弯起，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来找百之助吗？”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的清泉，瞬间冲散了小林心中那点见不得光的龌龊联想。

    “啊……是，是。”小林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掩饰着脸上的窘迫，快步从回廊阴影中走出，将手中的文件微微举起示意，“有些文件需要少佐阁下签阅。”

    “他在书房。”明日子很自然地指了指方向，“不过刚才老管事说有人来送了些新采的果子，他大概在茶室那边尝鲜呢。”她说着，目光扫过小林略显僵硬的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眨了眨，带着一丝善意的促狭：“小林少尉看起来很热？脸色不太好呢。要不要也尝尝？很甜的。”

    她的关心如此坦率自然，不带一丝杂质，反而让小林心中的那份自我厌恶和罪恶感更加强烈。他几乎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仓促地摇了摇头：“多谢夫人好意，在下……还好。”他只想尽快离开这让他心绪不宁的地方。

    明日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再多问，转身继续去整理晾晒的衣物，嘴里还哼起了一段轻快悠扬、带着异族风情的短歌。

    小林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穿过庭院，走向主宅茶室的方向。然而，就在他经过连接东西两院的长廊拐角时，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紧绷的神经。

    是百合子夫人。

    她正站在长廊另一端的阴影里，身影几乎与廊柱的深色融为一体。她并没有看向庭院，也没有看向小林，那双平日里总是温婉低垂的眼眸，此刻正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小林刚刚站立的位置——那片西翼回廊的阴影，以及回廊外阳光里正哼着歌整理衣物的明日子。

    她的脸色在廊下的阴影里显得异常苍白，如同上好的白瓷，却失去了所有温润的光泽，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质感。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颚线绷得极紧。她整个人的姿态，僵硬得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小林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惊的火焰——那不是愤怒，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像是被烈火灼烧后残存的灰烬，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深入骨髓的痛。

    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廊柱上冰冷光滑的漆面，那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仿佛要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揉进木头里，又或者……是想从这冰冷的平面上，感受到某种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永远无法触及的……“痕迹”。

    小林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百合子夫人那道穿透长廊的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回廊阴影里，那些关于脚踝、腰肢、黑夜中隐秘暴力的、充满罪恶感的联想和目光的流连……可能一丝不落地，全都落入了这位“透明”夫人的眼中！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百合子夫人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但小林却觉得，自己心底那点最阴暗、最难以启齿的窥探欲，都在那冰冷绝望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他狼狈地低下头，几乎不敢呼吸，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过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拐角。

    身后，百合子夫人依旧僵立在廊下的阴影里，如同一抹无声的幽灵。她摩挲着廊柱的指尖，在那冰冷的漆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浅浅的、无形的划痕。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庭院里那个沐浴在阳光下、毫不知情的、纤细而充满活力的身影。空气里，明日子那不成调的、带着阿依努韵律的哼唱，如同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百合子冰冷的躯壳上，也在小林狼狈逃离的背影里，留下了一道无声却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