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看雪
第四十八章 看雪
宴会厅的喧嚣被厚重的房门隔绝在外,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迟屿扯开领带随手扔在沙发上,昂贵的深灰色西装外套也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他解开两颗衬衫扣子,精悍的锁骨和那条白金项链露了出来,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手机屏幕依旧固执地黑着。 那个孤零零的“嗯”字,像根细小的毒刺,扎在神经末梢,持续不断地释放着烦躁。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冰水,喉咙被激得生疼,却压不下心口那股邪火。手机被重重撂在床头柜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纹路,京市冬夜干燥的冷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陌生的味道。 cao。 他低咒一声,猛地翻身坐起,捞过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解锁,那个刺眼的对话框再次跳出来。他指尖悬在键盘上方,胸腔剧烈起伏,无数带着戾气的质问在脑子里冲撞——问她为什么敷衍,问她是不是又在盘算着怎么躲开他。 最终,所有激烈的念头都被强行压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沉冷。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棠溪。】 【回话。】 发送。 然后,他关了手机,扔进床头柜抽屉深处,眼不见心不烦。房间彻底陷入死寂,只有窗外的霓虹流光,无声地切割着京市的夜。 …… 杭市。 凌晨三点。 棠溪蜷在卧室沙发的角落,身上盖着迟屿那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残留的檀木烟草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脚边,一团毛茸茸的白色正打着小呼噜,是“初一”。小家伙似乎终于习惯了新环境,也习惯了这位代替迟屿出现带着点小心翼翼照顾它的姑娘。 她手里捏着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亮了她没什么血色的脸。指尖悬在置顶的对话框上,那里躺着迟屿最后发来的那条充满压迫感的命令:【回话。】 时间显示是几个小时前。 她一个字都没回。 不是没看见,而是不敢。 桑渺如那句“彻底地让他离你远点”,像一道冰冷的闸门,横亘在她所有混乱的思绪前。她该说什么?坦白自己那点连她自己都理不清在疲惫与拉扯中悄然滋生的东西?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脸更深地埋进羽绒服的衣领里,深深吸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安心,也让她恐慌。目光落在蜷缩成一团的“初一”身上。小家伙睡得很沉,毫无防备地露出柔软的肚皮。 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初一”粉嫩的rou垫。小家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蹬了蹬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棠溪的眼神软了下来,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怜爱。 “你倒是睡得香……”她低声喃喃,指尖顺着它柔软的毛发,“不像你那个混蛋主人……” 迟屿那张带着不耐和戾气的脸浮现在眼前。霸道,不讲理,控制欲强得令人窒息。可偏偏是这个人,会记得她怕冷硬塞给她羽绒服,会在她痛经时沉默地递来热水袋,会笨拙地给她吹头发,会……在机场不管不顾地把她勒进怀里。 棠溪叹了口气,心头沉甸甸的。她拿起手机,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指尖机械地滑动。突然,一条新鲜出炉的动态跳了出来。 是这次数学竞赛主办方的官方账号,配了九宫格照片。文字是:【京市初聚!预祝各位明日旗开得胜!】 她的指尖顿住了。心脏没来由地快跳了几下。她屏住呼吸,点开大图,一张张快速划过。大多是选手们和嘉宾老师的合影,笑容公式化。终于,在第三排中间的一张稍大的集体照里,她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迟屿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穿着深灰色西装,在一群或兴奋或紧张的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疏离冷淡的样子,眼神甚至没有看镜头,微微垂着,带着点惯有的不耐。颈间的项链在合影的闪光灯下反射出一点锐利的光。他身边站着江逾白,温和得体地微笑着。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空气仿佛都隔着屏幕透出一股冷淡。 棠溪的目光黏在迟屿脸上,细细描摹着他眉宇间那点疲惫和不耐,还有那道在强光下似乎淡了些、却依然存在的红痕。他看起来……有点累?京市冷吗?他带的衣服够不够厚?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关她什么事。 她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那张照片上,眼神有些放空。屏幕的光映着她微蹙的眉头,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照片上迟屿的脸侧位置。 屏幕下方,一个鲜红的小爱心瞬间亮起——她点了个赞。 棠溪猛地回神!看着那个突兀的、扎眼的点赞标识,一股热气“腾”地冲上头顶!她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慌乱地在屏幕上狂点取消!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咚咚咚地敲着肋骨,震得她指尖都在发麻。 取消成功。 那条动态下,属于她的痕迹消失了。 可迟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她刚才愚蠢的举动,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脑子里。她懊恼地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沙发上,脸颊guntang,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沙发缝里。她刚才在干什么?像个偷窥狂!还被抓了个现行!虽然取消了,但谁知道系统会不会有延迟?万一他看到了…… “初一”似乎被她的动静惊扰,不满地“喵呜”了一声,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她,继续睡。 棠溪抱着膝盖,把guntang的脸颊贴在冰冷的膝盖上,试图降温。手腕上那条细细的钻石链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冰凉的触感贴在皮肤上,提醒着她和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之间,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 …… 京市。 深夜。 竞赛首日的喧嚣终于落下帷幕。迟屿回到酒店房间,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但他还是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疲惫。高强度脑力消耗后的虚脱感,混合着对南城那个毫无音讯的女人持续累积的烦躁,让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他扯下领带扔开,解开束缚的衬衫领口,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京市的夜色被无数灯火点亮,繁华却冰冷。他拿起手机,屏幕依旧干净得刺眼。置顶的对话框里,只有他一天前那条冰冷的【回话。】,石沉大海。 舌尖顶了顶后槽牙,那股熟悉的带着毁灭欲的暴躁又开始在血管里蠢蠢欲动。他几乎想立刻拨通电话过去,用最恶劣的语气逼问她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想着怎么摆脱他。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顶端突然弹出一条推送通知:【京市迎来今冬首场降雪!】 迟屿划开屏幕的动作一顿。降雪? 几乎是同一时间,几个发小的群聊炸开了锅,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全是京市不同角落拍下的初雪照片和兴奋的鬼哭狼嚎。 【岑森:卧槽!下雪了兄弟们!真特么大![图片]】 【成静:南锣鼓巷这边也下了![视频]】 【谢言:靠!明天不会交通瘫痪吧?阿屿你酒店那边下了没?】 迟屿点开岑森发的那张图片。昏黄的路灯下,大片的雪花密集地飘落,像扯碎的棉絮,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 下雪了。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却异常清晰地撞进他有些混沌的脑子里。他捏着手机,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京市的灯火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晕。比照片里更壮观。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覆盖着楼宇的轮廓,将这座庞大城市的喧嚣都温柔地包裹起来。 很美。 一种杭市永远不会有的、冰冷又干净的美。 迟屿盯着窗外看了很久,直到眼睛被雪光映得有些发酸。心口那股横冲直撞的暴躁,一点点被这片铺天盖地的白色压了下去,沉淀成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低头,重新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他没有打字,而是直接点开了视频通话的按钮。 等待接通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漫长,每一声都敲在迟屿紧绷的神经上。就在他以为又会像之前的消息一样石沉大海,眉宇间的不耐即将重新凝聚时—— 屏幕一闪,连接成功。 画面晃动了一下,然后稳定下来。映入眼帘的,是棠溪有些睡眼惺忪、明显带着惊愕和慌乱的脸。她似乎是在床上,暖黄色的床头灯光线柔和,映着她白皙的皮肤和微微凌乱的长发。她身上穿着那件他熟悉的、柔软的棉质睡裙,领口微敞,露出一小截精致的锁骨。她像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眼神还有些迷蒙,脸颊上甚至带着枕头压出的浅浅红痕。 “喂?”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鼻音,透过听筒传来,像羽毛轻轻搔刮过迟屿的耳膜。 迟屿没说话。他只是把手机镜头翻转,对准了落地窗外那片被灯光映亮的、无声飘落的盛大初雪。镜头里,无数洁白的雪花在深沉的夜幕背景下,如同精灵般旋转、坠落,覆盖着下方城市的点点灯火,构成一幅静谧而宏大的画卷。 杭市的手机屏幕里,瞬间被这突如其来震撼的北国雪景填满。 棠溪所有的睡意和慌乱都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睛微微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杭市是湿冷的冬天,她从没见过这样铺天盖地、干净纯粹的雪。冰冷的屏幕光映在她眼底,却仿佛燃起了惊叹的小小火苗。 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通过一方小小的屏幕,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京市无声的落雪,和杭市深夜的寂静在无声流淌。 过了不知多久,迟屿低沉的声音才透过听筒传来,混合着一点轻微的电流杂音,清晰地敲在棠溪的耳膜上。他没有看她,镜头依旧稳稳地对准窗外纷飞的雪幕,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认真,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棠溪。” “看到了吗?” “京市的初雪。” “希望我们……”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年年都能一起看。” “年年都能一起看。” 这七个字,像带着魔力的咒语,裹挟着窗外冰冷的雪意和屏幕那端男人低沉嗓音里的某种期冀,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千里之遥,重重地砸在棠溪的心坎上。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猝然松开,血液疯狂地涌向脸颊和耳根,瞬间烧得guntang。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年年?一起看?他……他是在说什么?这算什么?一个关于未来的……约定?还是……某种更隐秘的暗示?去北方? 巨大的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搅成了一团乱麻。屏幕里那壮美的雪景仿佛都模糊了,只剩下男人最后那句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带着让她心慌意乱的魔力。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想问他什么意思,想斥责他胡说八道,更想……仓皇地躲开这过于炽热直白的目光——尽管他此刻并没有看她,镜头对着雪。 迟屿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立刻回答。镜头依旧平稳地对着窗外纷飞的雪,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雪花无声飘落的景象在屏幕上静静流淌。这沉默却比任何追问都更让棠溪感到窒息,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打破这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暧昧和慌乱。 “……雪很大。”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挤出一句,目光慌乱地扫过屏幕上飞舞的雪花,试图转移话题,“你……你明天还要考试吧?” “嗯。” 屏幕那端,迟屿低沉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镜头终于晃动了一下,转了过来。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重新出现在屏幕上,眉宇间的疲惫似乎被窗外的雪光冲淡了些许,深邃的眼眸透过屏幕,沉沉地望过来,仿佛看穿了她所有强装的镇定和拙劣的掩饰。 这眼神让棠溪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再次失序。她甚至不敢与他对视,目光飘忽着落在他颈间那条若隐若现的项链上,那冰冷的“∞”符号此刻仿佛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早点休息”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快要烧起来了,只想立刻结束这让她手足无措的通话,“……考试加油。”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带着nongnong的羞窘和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话音刚落,她甚至没等迟屿做出任何反应,指尖就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决绝,猛地按下了屏幕上的红色挂断键。 嘟—— 视频通话被强行切断的提示音短促地响起。 手机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棠溪自己那张通红guntang、写满惊慌失措的脸。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手腕上那条细细的钻石链子紧贴着皮肤,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烙铁般灼热,提醒着她刚才那短暂又漫长的几分钟里发生的一切——那铺天盖地的雪,那句沉甸甸的“年年一起看”,还有他最后望过来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神。 她把guntang的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懊恼和羞耻的呜咽。 “初一”不知何时跳上了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埋在枕头里的手臂,发出疑惑的“喵呜”声。 而千里之外的京市酒店里。 迟屿看着骤然黑下去、退回聊天界面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通话时长:4分32秒”。 他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依旧无声飘落的盛大初雪。许久,他垂下手,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如同窗外一片转瞬融化的雪花,眼底深处翻涌的墨色,却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浓稠。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向浴室。颈间那条带着“∞”符号的项链,在窗外的雪光映照下,折射出一点冷冽而执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