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與秘密
侍者與秘密
當他們的身影自那間密室的陰影中浮現,重新踏入酒館主廳那片由殘燭與晨曦預兆所構成的朦朧領域時,侍者的目光便捕捉到了他們。那位年輕的、擁有暗紅色眼睛的侍者,他移動的姿態幾乎沒有發出聲響。 「我們又見面了。」他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種與這陳舊環境格格不入的細膩,「夜色尚未完全褪去,所以外面對你們來說並不安全。黎明前的最後這段時光,往往最為漫長。酒館裡尚有餘溫,請允許我為你們提供一些溫熱的燕麥奶和提子餅乾吧,有什麼比這更能撫慰兩個即將踏上旅途的靈魂了。」 奧柏倫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對於這種世俗的、無謂的關懷,他向來只感到一種生理性的不耐。暗紅色的眼瞳明顯地昭示著侍者非人類的身份,而這來自他痛恨的怪物種族的關懷,讓不適感像黏液一樣包裹住他的心。 僅是一瞬間,奧柏倫又敏銳地察覺到,侍者那番話語的終點以及那目光的落錨的地方——是在他身後的安潔莉卡。侍者的眼中帶有一種極為純粹的凝視,那是一種被剝離了所有情慾雜質的、近乎虔誠的目光。 是的,侍者對於安潔莉卡的過往好奇,以及擔憂著她現在的生活與狀態。這樣真摯的情感流露是無法掩飾的。真是有趣。和以往不同,奧柏倫將這個發現悄悄地在腦海中歸檔,他說過不再詢問圍繞在安潔莉卡身上的任何謎團。 反倒是安潔莉卡,她迎著那目光,平靜地開口:「傑克羅斯,我記得您!我回來之後就一直在想,或許我們……以前認識?」 侍者的肩膀似乎在那一瞬間塌陷了,但出於職業素養,他很快又恢復了原狀。他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臉上浮現的微笑僵硬又苦澀。 「那都已是過去了,女士。記憶是一片沼澤,最好不要輕易踏足。」他說。 隨後他轉身,也不知道是真的在忙碌,還是只為了迴避安潔莉卡欲言又止的表情。 眼見著侍者並沒有繼續搭話的意思,奧柏倫領著安潔莉卡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了。窗外的天空,正從深邃的靛藍色,一點一點地被病態的、灰白色的光所侵蝕。時間在他們之間流淌,無聲無息,直到第一縷真正的、金色的陽光刺破雲層,宣告了夜晚的徹底死亡。 天亮了。 當安潔莉卡與奧柏倫起身,準備推開那扇沉重的橡木門時,侍者的身影再一次如幽靈般攔在了他們面前。 「請留步。」他的語氣不再是先前的溫和,而是一種公事公辦的、不容置喙的堅決。「雖然我並不想為自己增添工作量,但您支付哈蘭·埃文斯先生的賠償,這是埃文斯先生要求的。」 奧柏倫聞言幾乎要為此發笑,一種冰冷而乾燥的笑意。在一個充斥著背叛與遺忘的世界裡,在他們即將去執行一場不知結局是生是死的戰鬥之前,哈蘭·埃文斯這個老狐狸,竟然還狡猾地惦記著安潔莉卡的一句話。 他用那種特有的、能將話語變成淬毒匕首的腔調,緩緩說道:「我倒沒想到,哈蘭·埃文斯的慷慨還附帶著一張需要別人代付的帳單。這記性倒是比他酒館裡的酒更加醇厚。」 奧柏倫原本想要帶著安潔莉卡繞過侍者離開,但安潔莉卡這個時候卻掙脫開了他牽著的手。他沒有看到安潔莉卡的臉上浮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和譏諷,她只是靜靜地摘下脖子上的項鍊。 那是一條粗糙而廉價的繩子,與它所懸掛的物品形成了荒謬的對比——一枚在光線下流轉著深邃藍光的藍寶石戒指。藍得宛如最深的夜空,又彷彿囚禁了一片無垠海洋。 「我身上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我想這個應該足夠作為賠償了。」安潔莉卡看了懸掛著的藍寶石戒指一眼,把它交給了侍者。 隨後安潔莉卡轉身推門而出,奧柏倫跟在身後,滿腹的疑問被清晨冰冷的空氣凍結在了喉嚨裡。 兩個人離開以後,酒館恢復了白天該有的死寂。侍者拿著戒指,對著門口久久地發呆,好像墜入了另一個遙遠的時空。 「為什麼不告訴她?關於過去的那些事。」 哈蘭·埃文斯的身影從櫃檯後面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侍者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像一縷即將消散的煙:「沒有意義了,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我也一樣。過去,不過是徒增她的負擔。」 「傑克羅斯,你可以去幫他們,如果你想的話。」哈蘭·埃文斯難得一臉認真,沒有笑意、嚴肅地說,「沒有你,他們會死的。」 侍者猛地睜大了眼睛,那隻正在無意擦拭著玻璃酒杯的手無法抑制地顫抖了起來,杯子與桌面發出輕微、刺耳地摩擦聲。 在第一縷陽光真正穿透塵埃、照亮酒館的地板之前,他們的身影,連同那些未曾說出口的秘密一同消失了。櫃檯上,只留下一隻被擦拭得異常明亮的空酒杯,靜靜地映照出一個無人的、寂靜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