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

    梦里，他是她捡到的小哑巴。

    在那个仍然留有愚昧的年代，他的父母不只有他一个孩子，十岁时，因为算命先生说他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他的父亲就带他坐上火车，火车行式一天一夜，他们才下了车。

    他的父亲以给他买橘子为理由，把他单独留在站台，坐了返程的车回去。

    全家都为少了一个累赘而开心，却没想到，他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循着记忆沿着公路一路找回了家。

    他的父母看到浑身脏污的他出现在家里又是惊愕又是恼怒，将他狠毒地暴打了一顿，打到耳穿孔，又把他赶出了家门。

    他被赶出家时正是暴雨天，因为营养不良和失温，很快他就因为高烧不退而伤到了听力，导致只有一个耳朵还有微弱的听力。

    在这个偏远的村落，贫穷困囿了人的善心，人们顶多会感慨一句他的可怜，却没人会愿意把多余的食物给他。

    他便只能去山林里吃一些野菜野果吃，偶尔用陷阱捕捉一些野鸡野兔。

    远离人群的生活不需要计时，他不知道在山林里度过了多少个年岁，直到某一年的冬天，温度罕见骤降，山林冰封，所有的食物都没了。

    他只能下山，一路流浪，不知道走了多久，渴了就喝水沟里的水，最终晕倒了在某个小镇的巷子里。

    再次睁开眼时，一个女孩蹲在他的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指节悬在他的鼻尖，在试探他是否还有呼吸。

    看到他醒了，女孩连忙收回手，随着动作，手腕上层层叠叠的手链叮叮当当地响。

    “你醒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她捂住胸口，声音清脆好听。

    他不会说话，也没有抬起头看她，过长的微卷黑发遮住了他的眉眼，明明身形高大，却弓着脊背，无比瘦削单薄。

    他穿着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袖子和裤腿都短了一大截。

    但因为雨水的冲刷，可以从脏兮兮的脸上窥见他肌肤玉白的底色，苍白的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伤痕，长长的碎发下隐约可见黑色的眸子，无机质一般没有任何神采，像是没有感情不会痛苦的机器，丝毫不在意面前的人是谁。

    女孩眉心微拧，粉嫩的指尖拨开他额前濡湿肮脏的碎发，将干净的手掌贴在他的额头上。

    刹那，他像是被灼烧到了一样，喉咙溢出怪异的呜咽，身体颤栗，甩开她的手，慌乱低头敛眸，就好像是生活在洞xue里的动物见到了太阳，畏惧无措地躲开。

    可是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力度，女孩被推搡了一下，身体往后倾，如果不是扶住了墙面，差点摔在布满了青苔的湿滑青石板上。

    “唔。”，女孩轻嘶一声。

    他想，她肯定会讨厌他的，说不定还会狠狠踢他几脚。

    可是女孩只是拧着眉看了一眼自己被粗糙的墙面刮破皮渗出血点的掌心，她没有踢他，站了起来，转身跑走了。

    他缓缓眨了眨guntang的眼皮，艰难动了动沉重的额头，将脸藏在胸口，像是从渗不进光线的森林深处的沼泽地捞出来的游离于人类世界之外的怪物，湿淋淋的，肮脏无比，模糊成了一大团漆黑的影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可是他并没有抬起头，而是依旧紧紧闭着眼睛，等待死亡或者明天。

    蓦然，他纤长瘦削的手背被戳了戳。

    “你还活着吗？”

    又是那个女孩，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一动不动，蹲下的女孩应该又担心他死了，低头，凑近听他的心跳声，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才松了一口气。

    “你生病了，我从家里拿了退烧药和食物，你别睡了，快醒来吃药！”，她又戳了戳他的手背。

    一如既往的没有回应，这应该已经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了，她干脆双手拉住他的手臂拽了拽，“快坐起来嘛。”

    他不愿意动弹，女孩根本就拽不动他。

    女孩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他，一不小心，脚一滑，就摔倒了。

    应该是磕到哪里了，女孩可怜兮兮的哭声回荡在无人的小巷子里。

    他忍不住抬起头，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女孩，却无意间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蓄满了泪，可是脸上却没有悲伤的情绪，一边擦眼泪，一边鼓着脸打量着他。

    他慌乱移开目光，把一切神情都藏在枯草一般长长的黑发下。

    可是都已经抬起脸了，女孩怎么可能允许他再次低下头。

    她捏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看她。

    “不会说话？”，他睫毛低低垂着，避开她的眼眸，因为高烧而干燥裂皮的唇紧抿着，喉咙里溢出喑哑的音调。

    “说话啊。”

    女孩说完话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好笑，就好像在质问一只小狗为什么不说话，她轻啧了一声，松开他的下巴，将药丸从药片挤出来两颗，然后拧开装了热水的杯子。

    她将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到一旁，捏着药丸塞到他的嘴边。

    他僵住了，被指尖触碰到的下唇开始流淌着奇异的电流，让他的全身又热又凉，像是他生吞了一大把野薄荷。

    下一秒，苍白的脸颊升起大片大片的红意，他急切忙乱地偏头躲开了软白干净的指腹，药丸也从女孩的指尖滚落，掉在她的裙摆上。

    女孩将药丸捡起来，捏起他的下巴，冷哼一声，强硬地将药丸塞进他的嘴里，“咽下去！”

    看到他喉结滚动了，才把水杯塞到他手里，一根根按紧他蜷缩的指尖，“握紧，喝水！你不喝我就继续哭！把邻居都吸引过来，让他们以为你欺负了我！”

    空气再次寂静下来，他不说话，女孩也不说话，两个人无声对峙，终究是他输了，后背靠着墙，缓缓坐起来，弓着脊背低着头，小口喝着甜蜜温暖的热水。

    女孩竟然在里面加了蜂蜜，原本吞咽呼吸间，他的喉咙里尽是火烧的疼痛感，喝完之后，原本灼烧而刺痛的感觉变轻了好多。

    一会儿，他把杯子里的水都喝完了，有点不知所措地捧着杯子，不知道怎么还给她，也不知道她是否还会要被他弄脏了的杯子。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窘迫，女孩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往他手里塞了一个松软的糕点。

    “快吃！你不吃我就哭给你看！”

    他因为饿了太久而失去了饥饿的感觉，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甜香蓬松的糕点之后，饿意就被唤醒了，几乎是狼吞虎咽两口就把糕点吃完了。

    女孩又递给了他一根香蕉，“别急，我用布袋装了很多食物呢。”

    怕赶不上他吃饭的速度，女孩连忙把食物都掏了出来。

    饼干、rou干、巧克力棒、酸奶。

    她的爸爸mama很爱她，在她一两岁时，他们的工资还都不高，却会在发工资时花一大半的工资给她买昂贵的零食。

    有一年，这里遭遇了洪灾，他们怕她没有零食吃，特地淌着几乎要没过腰的水去超市给她买了一编织袋的零食。

    即使他们现在工作忙，她暂时住在她的外婆家，她也会每隔几天就寄来零食衣服和玩具，女孩橱柜里的零食根本吃不完，这个小镇的所有小孩都无比羡慕她。

    没想到这些他都能吃完，女孩震惊又佩服地托着腮帮盯着他。

    她盯着他漂亮而阴郁的侧脸，忍不住用手指拨开遮住眉眼的黑发。

    他的身体颤了颤，吃东西的动作停了一瞬，却没有阻止她，继续默默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