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万幸。
“当真万幸。”
郑婉被他抱着擦干净身子,换了身干净里衣,放回了床上。 共枕对卧。 喘息后的宁静,简直像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郑婉静静窝在他怀里,看了许久窗外的月色,忽然轻声开口:“沈烈。” 青年的应答随即响起,“怎么了?” “雁门关城墙上行过时,”她语气轻轻,莫名发问,“你有没有看到角落里有个狼场?” 沈烈垂眸,看向她。 郑婉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月色出神。 他静默片刻,简单一应,“看到了。” 清醒与疲惫的界限不算清晰,郑婉其实也说不清酒劲是否已经过了。 她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情绪似乎有些微妙的异样。 “那你应该也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我小时候的事。” 沈烈没说话。 他想起夜探文府时听到的那些话,如今郑婉的话头,似乎在逐渐往那段记忆延递。 她自顾自继续,“我那时简言带过,并未说得仔细。但我十岁那年,也见到过那样的狼场。” “阿婉。”见她没有要停的意思,沈烈开口叫她名字。 郑婉像是明白他的打断,沉默片刻,话头冷不丁一改,“你一身的好功夫,能顺手杀了四个繁羽军的人。”她声音淡淡,但分外清晰,“如何又会在文府被人不慎发现。” “沈烈,”她忽然转眸,对上他的双眼,语气并非疑问,“你当时,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才对文历帷二人出了手。” 她话说得清楚,一双眼月下清明如许,沈烈于是顿了一瞬,没再否认。 “总归旧事,你既此前话有遮掩,我佯装不知便是。” 他不是常说谎的人。 但他们说的那些话,他并不想在她面前重提一遍。 “既如此,大体脉络你应当也听过,”郑婉垂了垂眼,“我那日狼狈孤身,命悬一线,正是贺瞻出手,救了我。” “我知道你对他态度不算明朗,但当日若没有他出手,”郑婉轻轻摇头,“今日便没有我。” 青年静静瞧她,眸光微微一闪。 “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郑婉翻过身,平躺在床上。 月光将她包裹在里面。 “我小时候听人说,人要去世时,会有父母亲眷等候在另一头,所以人即便离世,也并不可怕。” “而没有父母亲眷的人,会有月亮等着她。” 同她讲这些的人,是那个总是对她心中有些愧疚的宫妃娘娘。 她的女儿,是真正被唤作郑婉的公主。 女子心慈,郑婉看得出,她总觉对不住她。 即便郑婉启程前凉前抢了她女儿的名字,一为自己,二来,也是以为这样她或许心安,但其实最后也并无太多助益。 自五岁那年恰巧碰见后,她便时不时会避人耳目,将她也带到宫里去,吃饭洗漱,也稍稍照应着些。 宜娘娘是个细腻的人。 初次洗漱后她看清她的容貌,迟疑一瞬,又将她打扮回了脏乱邋遢的样子。 所以郑婉在宫中那些年的境遇,也并未真正坏到更恶心的地步。 恰逢有段时间宜娘娘的女儿略微启蒙,变得很怕鬼神死生之说。 她有一日瞧宜娘娘又哄了她许久,最后在晚饭桌上,温和地说出了这一席柔软的话。 她只说了上半句。 郑婉那时只是静静听着,自顾自夹菜吃,没插话。 但宜娘娘很敏锐地觉察到了,她语义间那份唯独将她排斥在外的微妙,于是有些踌躇。 恰好天上一轮月明,她顺口编出了剩下的话以做安慰。 其实都是假话。 郑婉都懂。 但也没关系。 她不是怕鬼怕神的公主,比起精怪传说,她更怕前胸贴后背的饥饿。 所以宜娘娘那一番话,她听过即消,没多纠结。 至少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我从前心道这些不过信口痴言,没什么好在意的。” 郑婉笑了笑,“但是我被扔进狼场,快死掉的那一天,月亮竟好似真的在等我。” “它距我只剩咫尺之遥,伸手就能碰到一般。” 寂静无声的夜里。 只有属于他们的呼吸声,极其安静。 沈烈一言未发,但郑婉知道他在听。 “其实那晚的事,我也记不大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郑婉的情绪是她一贯的疏离,仿佛那些事都不过过眼云烟,不值得多在意,“师父说我那时全身上下的血几乎要流干了,所以意识也时有时无。” “但是沈烈,你相信吗?”她一眨不眨地瞧着天边的月亮,“我分明听到了月亮跟我讲话。” 她声音有雪一样的轻盈。 “它说,要我好好活下去。” 她其实也想过放弃的。 那一夜到了最后,身体的疼痛到达了极限,过了临界点,反而似乎整个腾空,一切感觉陡然消失殆尽。 天地间只剩她越来越浅的呼吸。 是仿佛可以永远长眠的安稳。 于是她那时也想。 为什么非要不低头。 为什么非要活下去。 这个世界,或许根本不值得她这样苟延残喘。 她十岁前的无数岁月里,这世上其实从没有人真正在意过她的死活。 撑了太久,万念俱灰,并不意外。 但偏偏在那晚,有轮月接住了她。 它是第一个想她活下去的存在。 贺瞻事后同她提过,她那时伤势太重,连傅洵都没抱什么希望。 但她就倔犟撑着一口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点一点从鬼门关上爬了回来。 平生万种挣扎,只有那夜最是难熬。 但归根结底,她所需要的,其实只是一句话而已。 身侧的人久久不语,随后忽然将她拉进了怀里,轻轻抱住。 他从来不像旁人。 也没有什么安慰的话。 只是笑了笑。 他的呼吸惹得郑婉耳侧有点痒,孤雁远鸣的夜里,她听到他轻轻低语,“当真万幸。” 青柏寒松的气息将郑婉包围。 明明是有些凉的特质,偏偏让她更想靠近。 “沈烈,”困倦悄悄而起,她埋在他怀里,阖眸轻语,“我只是今夜格外想说说话,这些事,说过即过,你不必在意。” “我知道的,”沈烈在她耳边轻轻一吻。 “好睡,阿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