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和光斑

    俞琬，稳住，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现在你就是一个想念男朋友，冒冒失失跑来送温暖的小医生，可以害羞，但不能怯场，可以紧张，但不能露怯。

    这么想着，虽然心跳还是快得像敲小鼓，女孩还是努力挺直了背脊，跟在卫兵身后走上一步步台阶，她尽量装作看不见那些来来往往的目光，余光却还是打量了一下这建筑。

    不豪华，但空间极大，有三层楼高，她不敢多看，但每层走廊一眼都望不到头，她的心不禁沉了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房间…

    穿梭往来的那些穿制服的，有维希法国的，盖世太保的，更多的是党卫军的和国防军，那么多个人里到底谁可能是幽灵兰？

    “这边。”卫兵生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推开门的景象，和想象里的喧嚣截然不同。克莱恩坐在中央，身边站着三四个军官，后面有一排办公桌，但座位都是空的。他身旁椅子也空着，可再旁边就是….这人正叼着根烟，漫不经心翻着什么文件，他一抬头，她便飞快移开眼去。

    君舍。

    他怎么也在这里？她想起上次在红磨坊见到他的情形，有些莫名地不自在，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现在只是个满心满意都是男朋友的、有点莽撞的小女人。

    “赫尔曼…”混着欣喜，还有一点儿怯生生闯入的不安。

    克莱恩抬起头，蓝眼睛里惯常浮着的那层冰，在看见她的瞬间就融化了些，身边的参谋们默契地退开半步。

    兵变的善后持续了快两天，逮捕进入收尾阶段，初步审讯由盖世太保负责，随后便要押解那些人去柏林。

    这三十多个小时里他几乎是连轴转，十分钟前，他刚送走了伦德施泰特，汉斯就敲门进来报告：“上校，文小姐来了。”

    她怎么跑这儿来了？

    克莱恩想起今早出门时她拉着自己袖口的样子，那双眼睛湿漉漉的，汉斯还在等指示，一副面露难色的样——他这才想起来，这建筑恐怕就没让女人进来过。

    “Ja。”这音节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没料到能答应得那么爽快。

    现在，听到她那软软糯糯的声音时，那点被刻意压下去的疲惫，竟冒了点头。

    女孩提着个和她身量不甚相称的餐篮，黑发用珍珠发夹挽起，逆着走廊的光，像一只无意间闯入钢铁丛林的小云雀，脸上的不安被一种“我就要来”的倔强给冲散了，黑眼睛直直落在他身上。

    女孩先软软唤了他一声，这才像注意到还有别人似的，难为情地朝其他几个军官笑了笑，礼貌极了，又带着点该有的无措。

    没等任何人回应，随后便乳燕投林似的朝金发男人扑过去，倒不是真的扑，但那步子迈得又密又碎，仿佛只有躲到他身边去，心才能定下来似的。

    她不能给他开口让她离开的时间。

    “怎么跑来了？”看着她这么就朝自己跑来，克莱恩几乎下意识地放下文件，把手张开了个弧度。

    她望了望他，脸红红地不说话，只这样一件一件从篮子里往外拿东西，先是保温壶，拧开一点，牛rou香便飘出来。“你肯定没好好吃饭。”

    接着是码着糯米糕的点心盒，“….饿久了胃会痛的。”每拿出一样，都小声解释一句，活脱脱一个cao心的小主妇。

    这温馨得过了头的场面，让几位等着汇报押送事宜的军官手足无措起来，连他们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

    为首的老中校战术性地清了清嗓子，目光飘向天花板的巴洛克吊灯，其他几位也默契移开视线，或研究地图，或整理衣领。

    克莱恩的注意力已经被眼前的小女人给勾走了，牛rou香里，还夹杂着一股他最近才熟悉的米香味，那是她最近学做的，来自她家乡的糯米糕。

    自从有了她，这个原本土豆加猪排就能打发的德国男人，胃口确实被养刁了，到现在他确实只啃了些黑面包和土豆泥…她一这么说，他胃里倒还真有点空落落。

    被这么细致地惦记着的感觉，真他妈该死的让人受用，在周围同僚羡慕的目光里，那点男人的虚荣心也给大大的满足了。

    “你……”他刚开口，一根指尖就轻轻点在了下巴上。

    俞琬当然注意到周围灼人的视线，可她现在算是豁出去了，厚着脸皮，变戏法似的掏出个小布袋，塞进他手里。

    “给你带了新的剃须刀，”看着是嗔怪，又更像在撒娇，“你看你，胡子都扎手了。”

    刚刚那触碰像雪花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却让克莱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一怔，摸了摸下巴，被这么一说，还确实有些扎手。

    老中校眼看气氛不对，赶紧上前一步：“上校，运输处的细节还需要敲定，我们先去隔壁会议室商定。”

    金发男人“嗯”了一声。

    军官们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房间也顿时空荡下来，只留下角落里几个参谋对着地图低声讨论，就连君舍也十分知趣，懒洋洋地晃到了窗边。

    克莱恩指尖轻轻摩挲着女孩下颌。

    “胆子不小，”他压低声音，“都跑到这来了。”这几天虽然控制了局势，但漏网之鱼才是最危险的，她来的路上遇到报复的人怎么办？

    窗边的身影似乎动了动，金发男人皱了皱眉，对这个识趣但又不够识趣的老同学有些不耐，不动声色地侧身，习惯性将女孩完全挡在自己的影子里。

    “我...”她手指无意识绞着他的衣角，“一个人在家总是担心。”

    这话是真的，兵变那晚之后，空荡荡的官邸里，半夜忽然响起的猫叫都能让她惊醒，这担心，因为下午温兆祥带来的消息，现在又多了一层害怕。

    而害怕里，还厚厚叠了一层不得不利用他的愧疚。

    她必须在这里多赖些时间。

    女孩仰起脸，黑曜石眼睛里盛满了依赖，还有一丝因愧疚而生的讨好，“下次不会了，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捏起一块糯米糕，递到他嘴边，米香混合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玫瑰香，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竟让克莱恩有些微醺。

    他垂眸看她。

    她说来说去，找那么多理由，带那么多东西，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想他了？男人极是受用她这副模样，哪还舍得再因这“不听话乱跑”多说教一句？

    他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太甜了，对于他来说，甜得发腻，根本不对他的口味，但他还是细细嚼了嚼咽了下去，更坏心眼地重重含了下她的指尖。

    “哎别…”指尖传来的湿热让女孩小脸一烫，做贼似的缩回手，左右瞥了眼没人才松了口气。这是办公室，还有他同僚在，不比家里，被看到怎么办。

    末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好吃么？”

    男人极纵容地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她头发：“下不为例。”

    这容不下第三人的温情一幕，每一帧、每一秒，都落入窗边那双掩在阴影下的眼睛里。

    棕发男人斜倚着窗框，指尖夹着的香烟早已熄灭，只剩一小截烟灰在那将落未落。他半眯着眼，长睫遮住眼底暗流，嘴角极轻微地勾了勾。

    他那位老伙计的小女人，竟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真是…比今天任何一份审讯报告都来的有趣。。

    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那只復活節兔子，故作镇定，递点心的指尖都在抖、尤其是用那种软糯的嗓音喊出“赫尔曼”——啧，你侬我侬，真是感人至深的爱情戏码，还在这个满是豺狼的巢xue里上演。

    君舍往阴影里靠了靠，他百无聊奈地把玩着一枚锡质打火机，开合之间，金属反射着窗外阳光，偶尔会划过一道锐利的光斑。

    在那段关于“点心好不好吃”的温情对话里，这道光斑，就像一只既顽皮又暗藏毒刺的萤火虫，漫无目的在室内游弋。时而掠过克莱恩象征权力的肩章，时而扫过摊开的地图一角。

    最后，在一次看似无意的角度调整后，那道光骤然定格。

    它牢牢钉在了女孩后颈上。

    那里，几缕碎发没被珍珠发夹束住，贴着白皙的皮肤，而那光斑像一枚烙印，在那最不设防的地方来回摩挲着，游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