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双生蛊
第二十章:双生蛊
沈衾送别了陆长麟,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大人,您体内的毒不能再拖了,时间快到了。”寒蝉上前低声道。 “还说自己没事。”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树下传来,修长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沈衾看着齐彻:“殿下不是先行一步了么?” “怎么?你很希望我走?”齐彻原本冰冷的脸带上了几分隐隐的薄怒:“怕我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殿下觉得是,那便是。”沈衾站在原地道。 “你……”齐彻攥紧了手,就在沈衾觉得他马上要拂袖而去时,他忽然一顿,面色稍缓,定定地看着沈衾,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没听见方才小蝉姐的话吗?你要激我走,我偏不走!” 说罢头一扭,转身上了她的马车。 沈衾无奈一笑,正要跟上去时,一个身披甲胄的身影从不远处走来。 “沈大人。”他抱拳道,面庞在月光下显出几分清俊,两道长眉压着薄薄的眼皮,高耸的鼻梁将面部分成一明一暗的两边。 “闻统领。” “那刺客武功极高,属下未能抓到,请大人恕罪。”闻千重道。 “无妨,想必那人是有备而来。”沈衾道:“闻统领辛苦。” 闻千重一顿,道:“属下分内之事,还要多谢太子殿下,第一时间通知属下,先前与属下一同追过去,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闻千重是皇帝的人,似乎格外忠心,介于沈衾和皇帝的关系,对她一直处于观望的态度。 * 沈衾上了马车,看着双手环臂,皱着眉头,紧闭双眼的人,笑道:“倒是我小瞧殿下了。” 齐彻不耐地睁开一丝眼皮,扫了一眼沈衾的面色,道:“卫慎说你中毒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衾没有回答,而是接过寒蝉从帘外递来的一方手帕,两指在肩上xue位各点几下,随后一口黑血便吐了出来。 齐彻一惊:“你……” “李昌呈上的那杯酒里确实有毒,寻常的毒而已。喝下之后,用功法压制在喉中,一个时辰内无虞。” “你疯了?!”齐彻双目睁大。 “我不这样做,如何能逼得李昌说出实情?”沈衾将嘴角擦净:“将毒逼出体内后对我来说已没有危害,用药浴泡一泡清理余毒便可。” 齐彻很不赞同地白了她一眼,道:“你从前在宫外是不是也这么不讨人喜欢。” “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沈衾平静道:“讨厌我的人很多,但喜欢我的也不少。” 齐彻刚平复下来的面色又有些红,瞪着她。 沈衾只当没看到,端起茶杯遮住嘴角翘起的一丝弧度:“殿下何处此言?” 齐彻掏出一块玉佩,抛给她:“你还是好好想想你在宫外有什么仇家吧。” “这玉佩是那刺客落下的,看花纹和玉质都不是宫里的东西。” 沈衾看到玉佩的一刹那,眼神有一瞬的波动,仿佛一滴水珠落入汪洋,转瞬即逝,只道:“那殿下就太难为我了,想杀我的人太多,无异于大海捞针。” 齐彻却没有忽略她方才眼中细微的起伏,问道:“这玉佩你认得?” “认得。”沈衾看向窗外:“这是我的玉佩。” “你的玉佩?!” “准确来说,是很久以前,别人送给我的。” 齐彻喉中有些发紧,状似无意地问:“谁送你的?朋友?” 沈衾收回目光,看着他:“是敌人。” 敌人怎么会送玉佩,况且看这玉佩玉质上乘,花纹繁复,极有可能是权贵人家,怎么会把这种贴身的贵重物品随便送给别人,更别说是自己的敌人。 齐彻鬼使神差地立马接话:“行啊,总归也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不如给我算了。” 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不吉利的东西他留着作甚! 沈衾看着他,眼眸在烛火下隐约浮现一丝笑意。 齐彻被她看得耳朵发烫,嗤道:“你舍不得拿去就是,本殿下还不稀罕这破玉呢。” 沈衾见他马上要急了,这才移开目光:“殿下若是想要,留着便是。” 齐彻看她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又不禁有些好奇:“这个刺客就是你从前那位敌人?” “不,”沈衾语气依旧平静:“那位敌人已经死了。” “你杀的?” 沈衾微微一笑:“我倒希望是。” “殿下,你想知道的我已经说了,永明宫到了,请回吧。” 马车停下了。 齐彻的屁股却丝毫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你别想蒙混过关,你体内的蛊毒又是怎么回事?” “旧事而已,对殿下来说,很重要吗?” 齐彻简直要气笑了,可心头随即涌上的酸涩堵得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又是这样,明明是他在关心她的身体,她却总是用凉薄的三言两语将他隔绝在外。 “是!你不告诉我,本殿下今晚就不走了!”他眼角微红,赌气似的靠在马车壁上,又闭上了眼。 片刻后,也没听人声响起,马车继续前行。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悄悄睁眼瞥了一眼身旁的人,见她也阖着眸子,面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 不是把毒逼出来了吗?怎么脸色还变差了? 他不懂她到底对他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又何曾害过她! 齐彻越想越气,原先关心的话也咽了下去。 到了应天殿,沈衾径直往里走,只留下一句话。 “臣府上有几间空房,殿下可自行选择居住,若有事唤下人便是。” 齐彻看了看这些个高挑健壮、统一服饰、腰佩金刀的“下人”,这哪是什么服侍他的奴仆,这分明就是看守他的侍卫! “备水,大人要沐浴。”寒蝉一边跟着沈衾往前走,一边朝身后的人下令道。 见沈衾进了后山温泉,她立马去清点了房中的东西,匕首、剪子、棉花、纱布…… 她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大人的蛊毒发得越来越频繁了。 这次沈衾泡得比以往都快,寒蝉上前给她披上外衣:“大人,东西都备好了。” 余光却瞥见沈衾锁骨往下,薄薄的肌肤上,泛着几缕猩红的脉络。 这才几点,怎么就毒发了?! 往常不都是半夜开始,直到天将白结束…… 沈衾“嗯”了一声,脸色苍白地吓人,身子却一晃都不晃地往前走,脊背挺得笔直。 寒蝉在背后看着,眸中涌上痛楚。 她想起第一次看见沈衾毒发,在那之前她见过旁人中这种蛊毒,竟是不堪折磨一刀将自己了结了,所以当时无论沈衾怎么叫她离开,她只是流着泪拼命摇头。 沈衾用轻颤的手抚去她的泪水,声音微弱。 “忍常人不能忍,才能得常人不可得。” 待沈衾进了房,寒蝉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外,这是大人的规矩。 那次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房间,等待的几个时辰就像一生那么漫长,她屏息听着房内的动静,时刻准备着稍有不对就冲进去,什么规矩什么命令,大人要罚要杀她都无所谓了。天将白时,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就在她马上要破门而入时,房门打开了——眼前的人浑身湿透、血迹斑斑,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 沈衾看着喜极而泣的寒蝉,微微一笑,下一刻就晕死了过去。 时至今日,寒蝉已经能够做到平静地在门外等待那漫长的几个时辰。 而今夜,那股熟悉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 * 夜风微凉,齐彻在房中踱步,目光不时扫过门外阴影,怎么也睡不着。 一、二、三……七、八、九、十!十个! 十个影卫!防贼都不带这么防的! 若是心中没鬼,何须防他防得如此紧,一定是瞒了他什么事! 他沉吟片刻,大步踏出门,大喇喇往外走。 果不其然,其中一个影卫便上前拦住他,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夜深了,您还是尽快歇下好。” 他恍若未闻,推开他继续走。 “太子殿下——”身后的人还想拦他。 齐彻忽然抽出剑,转身朝他刺去,那人神色一动,抽刀相抵。 刀剑相撞,擦出刺耳的铮声。 眼前的人面色木然,齐彻却嗅到了一丝隐隐浮动的冰冷杀气,他畅快地笑了出来:“正好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本殿下就来领教一番朱阙司影卫的厉害!” 两人很快就过起了招,齐彻打得尤其狠,角度刁钻、招式狠厉,对方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要快点了,被人发现去通报她就不好了。齐彻想着,刀锋朝腰侧袭来时,他闪避的身形一顿,弯刀划破衣袍,鲜血溢出。 齐彻吃痛,捂着腰半跪在地。 影卫察觉到他方才刻意的停顿,已经隐隐猜到他要做什么了,心下开始后悔。 就在他伸手要抓住齐彻时,一个黑影闪过,挡在他面前,斗笠下传来冷淡的声音:“太子殿下受伤了,我要带他去医治。” 那影卫也是一副冷冰冰的口吻:“红翎姑娘,大人有令,太子殿下需在房中休养。况且殿下并未伤到要害,只是轻微擦伤,请太医来殿中医治也未尝不可。” 不好,这两人认识?齐彻心道。 随后那斗笠人回头看了一眼齐彻,目光似乎停留在伤口上。 齐彻顿时皱起眉头、大口抽气,颤抖的手移开,露出深有一寸多的骇人伤口。 红翎回过头,看着表情有一丝古怪的影卫,道:“我要带太子殿下去医治。” 还好他早有准备。齐彻摸着伤口处提前垫好、涂了红泥的软甲,嘴角暗自勾起。 影卫收回打量齐彻伤口的疑惑目光:“我不能让太子殿下踏出这个院子。” 打起来快打起来!齐彻在一旁佯装痛得直抽气。 兵戈声再起,两边都是身手不凡的大内高手,想必也都是武痴,齐彻正是算准了他们这一点。倒也不见得有多在意他的事,主要是见面就手痒想切磋一下。 齐彻不动声色退了几步,随后往假山上一蹬,跳出院子,树枝掩映间几个飞跃就不见了踪影。 打得正起劲的两人同时停手,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懊恼,随即立马追了上去。 * 齐彻快速摸到了沈衾的寝殿,从窗中跃入。 暖玉铺地,朱柱描金,鎏金鹤身长明灯燃着幽幽的火光。 空气中萦绕着好闻的檀香和墨香,还有点点温暖的湿气。 他摸着墙根绕过纤尘不染、井井有条的正殿,正要拐过墙角踏入后殿内寝,不料迎面而来一道凌冽的掌风,他猛地旋身躲过,那厉风卷过一旁的紫檀云纹屏风一拉,正好遮住了后面的景象。 门外随即响起了寒蝉的声音。 “大人!太子殿下他……” 室内一个声音打断她:“我知道,守在门外。” “……是。” 还是被发现了,齐彻有些尴尬地走了出来。 “出去。”屏风后的人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有些低哑却不容置喙。 “若不是你如此防着我,本殿下还不想费那功夫到这里来看看到底……”齐彻嗤了一声,余光瞥见一旁的琉璃镜,突然怔住了。 镜中照出屏风后的情景,床榻四周帷幔飘荡,榻上被褥被扯得稀碎,紫檀案几碎得七零八落,瓷器纸笔摔了一地。 月色如练,无声地映照着地上的白衣身影,乌发披散,发尾还带着湿润,白纱晃动间,他看清了那双嗜血的眼眸,与苍白的肌肤、如墨的青丝形成鲜明对比。 “你怎么了?!”他前头话都没说完,急忙奔过去,手掌触到肌肤的一瞬间,几乎一颤,guntang到灼人。 白皙的肌肤下满是密密麻麻的红线,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如同疯狂滋生的血色藤蔓,爬满了她的四肢、胸前、下颌,甚至隐隐向额角侵蚀。那红色仿佛有生命的活物,带着一种诡异的光泽,时而深如凝固的朱砂,时而亮如灼烧的炭火,在苍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狰狞刺目。 “殿下,出去。”沈衾又重复了一遍。 齐彻对上她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深如幽谭一般的眼眸,此时却充斥着汹涌的爆红,即便如此,瞳孔里的情绪却依旧冷漠。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月华下闪着微光,打湿了几缕紧贴鬓角的鸦黑发丝。那总是含着从容浅笑的唇,此刻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失了血色,唯有细微的颤抖泄露着体内正经历的风暴。 遍布全身的血色脉络,如同无数条锁链,将她缠绕至濒死,禁锢在痛苦的深渊。烛火明灭,在她隐隐爬上赤纹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妖异而凄绝。 齐彻身上的肌肤对沈衾来说,冰凉、柔软、诱人,吸引她堕入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魇。 快走,快走吧,我要忍不住了。 “我不走!”齐彻的脑子仿佛也跟着烧懵了,一把拥住她,用自己的身体帮她降温,灼热到他有些发晕。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陌生的她,狼狈而脆弱的她,让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蝉姐她们为什么不进来?难道就这样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受折磨?他心里冒出来无数个问题。 这些问题最后汇聚成了一个念头——他不能走。 她这幅样子,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眸中最后一点温凉的黑色也被猩红吞噬,沈衾猛地推倒齐彻,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得他一痛,她跨坐在他身上,扯开衣领,一口咬上白净的脖颈。 锋利的牙齿刺破了薄薄的肌肤,齐彻闷哼一声,死女人咬人怎么这么疼。 可他仍然没有松手。 血珠点点溢出,口中的血腥味让沈衾微微回神,她松开了嘴,贴在齐彻的耳边,guntang的呼吸喷洒在肌肤上。 “殿下,蛊毒发时,若不自杀,便是虐杀他人,以此来缓解痛苦。” “你再不走,会被我杀了的。” 齐彻顾不得脖子上的疼,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急切道:“有没有解毒的法子?” 沈衾瞳孔一缩,身上的猩红脉络骤然变浓,她又俯身在齐彻裸露的胸膛上狠狠一咬。 齐彻吃痛,轻哼一声,低头看着她的嘴唇,忍不住做了在马车上就想做的那个动作——伸手擦去她嘴角的血迹:“……你真要把我咬死啊。” 沈衾此时耳边没有任何声音,蛊毒控制着她的神经,皮下赤红的脉络仿佛感受到了新鲜血液的蛊惑,搏动地愈发狂乱、灼热,全身经脉被焚烧得更加剧烈,疼痛犹如万蚁啃噬,万刃穿心。 看着伤口处缓缓溢出的甘美血液,沈衾再次俯下身,冰冷而颤抖的唇印上肌肤,这一次却没有撕咬,而是贪婪地吸吮温热的血液。 齐彻浑身一颤,面上登时潮红一片,发出压抑的呜咽。 血液流失的眩晕,和被吮吸带来的奇异麻痹感让他忍不住攥紧了沈衾的衣袖,指尖发白。 素雅华贵的白裳与绣金的黑衣交叠在一起,烛火在暗处跳跃,将两人重叠依偎的影子投在玉壁上。 不知过了多久,沈衾才停下了吸吮,呼吸却越来越急促,身体紧紧绷着。 片刻之后,她倏然抬起头,眼中的红雾彻底充斥了她的双眸。 齐彻头晕眼花间心一横,眼一闭。 咬就咬吧,还真能咬死我不成。 “啪嗒——”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有液体滴落在地板上,在寂静的殿中清晰可闻。 他睁开眼,却见沈衾正拿着一把尖利的匕首,手臂上一道红色脉络被划开,鲜血顺着小臂滴落在地。 “你干什么?!”齐彻惊道。 沈衾眼中红雾未散,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又往另一只手臂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两只手臂顿时鲜血淋漓。 “够了!”齐彻呵斥出声,握住匕首。 “不够,远远不够。”沈衾开口,声音嘶哑。 她看向齐彻,血雾在她眸中横冲直撞:“蛊毒附在血上,放这点血起不到什么作用。” “殿下,快走吧,你在这里于我无任何帮助。”她闭上了眼,任血液流淌,语气归于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眼前的血腥都从未发生过。 齐彻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半晌,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大门关上,室内陷入了一片幽暗和血气萦绕。 “小蝉姐,她这蛊毒有没有法子可解?” 寒蝉见齐彻有些失神地走出来,看他颈上的伤口便知发生了什么,目光一黯:“此种蛊毒为双生蛊,分为阴蛊和阳蛊,前者有毒,后者无毒。大人中的就是阴蛊,解法就是另一人服下阳蛊,两人血液交融即可解毒,虽无法根除,但可抑制每次毒发……” “为何不用?” “因为曾经服下阳蛊的人都死了。”寒蝉的声音听起来冰冷又无力。 她看着齐彻道:“属下只知服下阳蛊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自愿,至于是否还有其他条件,有何后果,一概不知。而那些曾经服过的人究竟是不是自愿的,也不得而知了。”